七、藝術團的女孩
十個女生中至少有九個想上銀幕當影星,像索菲亞·羅蘭或是波姬·小絲那樣名揚四海。特別是我們藝術團中的女孩,個個都覺得自己是這塊材料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賈梅是學校藝術團的臺柱子之一,所以即使她成績平平,在學校,大小還算一個知名人士。課間,她和林曉梅兩個從操場里穿過,往練功房走去,一路談笑風生,旁若無人,同學們就會以社會上人看影星那樣的眼光看她們。林曉梅喜歡被同學們的目光包圍,所以有時課間賈梅不愿出教室,她就一個人出去招搖過市,暗暗地計算回頭率。
自從左戈拉的形象倒塌后,林曉梅就有些煩歌星了,她打算當一個世界一流的模特兒,并且從一份雜志上得知高級模特兒的出場費,一次就是多少美元。可是她的身高不理想,在藝術團里屬于中下檔,所以只能演女兒和妹妹。而模特兒聽說都需要一米七以上的個子,跟打籃球的身高要求差不多。后來,林曉梅去郵購了一只青少年助長器,同時心急火燎地去市場買了件大號的T恤衫和牛仔褲,仿佛一夜之間就能長半公尺。
半個月后,賈梅問她:“喂,你覺得助長器效果如何?”
林曉梅用世界上最小的聲音回答:“我的身高不過暫時落后。”
但是,直到如今,林曉梅那件大號的T恤衫和孤零零的牛仔褲仍鎖在大衣櫥里,沒有用武之地,而且她仍演著妹妹之類的小個子的角色。
大約是在林曉梅使用助長器碰壁后的一周左右,她忽然從沉默中振作起來。因為,有一條嶄新的路鋪開在眼前:邢老師的一個熟人這次要執導一部電影,準備到學校藝術團來選演員。對影星,身高要求不那么苛刻,據說攝影師能一晃鏡頭,弄個特技,把矮個子拍成高個子。
不久,藝術團的女孩們全都知道了這個好消息。邢老師對大家的要求是:藝術需要個性,到了那天,不妨裝扮一下,體現出個性來!
這下,藝術團的女孩們紛紛出動,一呼百應,因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也許一生就趕上這么一次。林曉梅一口氣買了一套新潮的假皮夾克,還有些花里胡哨的小裝飾,反正,十二分別致,一看就氣質非凡。
賈梅也把這事向爸爸媽媽說了,當然,她耍了些小手腕,有些夸張。
爸爸說:“挑演員就挑演員,干嘛非得穿新潮衣服,怎么能重衣服不重人!”
賈梅哭兮兮地嘟咬說:“反正,別人都買了,就你們不重視!”她知道,只要這樣再堅持下去,爸爸肯定會讓步的,她有經驗。
果然,爸爸大度地揮揮手,說:“好吧,讓你媽媽給你買套衣服。愛美之心應該保護,這不算過錯。”
賈梅平日的衣服都是媽媽采購的,總是一種格局,這兒綴點花邊,那兒繡個小鴨子,反正,十足的童裝味。假如這次再買這樣的連胸褶都沒有的衣服,那大沒有味道了,簡直難以同林曉梅般配。于是她只得撒嬌,靠呵靠呵往媽媽身上蹭,終于,媽媽點了錢交給賈梅。反正她也忙,這樣,自己省些事,女兒又可以稱心。
賈梅捏著錢和藝術團另外的幾個女孩一塊去買衣服,她買了像裙褲一樣的大褲腳的褲子,還有一件漂亮的卡腰的,綴著金屬扣子的上衣,另外,還有一雙俏俏的輕輕軟軟的時裝鞋。她興沖沖地趕回家,不料,一進門就受到哥哥貿里的評頭論足。
“喂,你這條大褲腳管的褲子很不錯,很瀟灑,多功能!”賈里拍著手說,“你前面一走,別人就用不著掃地了!”
賈里說話,向來如此,聽他話的人需要用點智慧,否則,他會把人劃入智商有問題這一類去的。
賈梅穿上新裝給父母看,他們都說她變了個人,太老氣了,可實際上他們的女兒早已不是娃娃了,他們明白得太晚!他們沒說服裝不好,因為他們不打算再掏錢讓她重買。媽媽只問這衣服結不結實,爸爸說這鞋有些危險;他們還異口同聲地說,賈梅的行頭太多了,一櫥的衣服,可以穿到八十歲!
到了導演來選演員的這一天,賈梅才穿著新裝到學校亮相,藝術團里的女孩見了她,都說:“啊,太漂亮了,簡直耳目一新!”到底是行家,彼此懂得欣賞。
賈梅站在陽光里,想著大家對她刮目相看,心里很是快樂。遠遠的,她看見賈里在朝這兒東張西望,臉上沒有不屑的表情,也沒朝她扮鬼臉,這就已經算是對她十分滿意了。
很快,導演按時來了,那個導演姓胡,邢老師叫她胡導,不明真相的人一定會感覺這像個綽號,或是奚落人的叫法。胡導中年婦女一個,衣著毫不顯眼,臉黑黑的,要不是邢老師認識她,賈梅會以為那是個假冒的。相反,在一邊的邢老師卻顯得楚楚動人,極有藝術風度,像是導過許多影片的專家。
胡導看了看這一幫子花枝招展的女孩,微笑著,讓她們每人出一個節目,說是隨便些,能歌的歌,善舞的舞。
林曉梅率先表演,又唱歌,又跳舞,而且還特意增加了一個項目:表演一段小品。這個小品中,主人公一會兒需要哭,一會兒需要笑,而林曉梅控制得十分得體。賈梅佩服得要命,知道林曉梅肯定人選,因為有這種天才的人,世界上肯定不多!
胡導頻頻點頭。林曉梅不笨,把一切都看在眼中。演完后,就站在胡導邊上,形影不離,別的同學演出時,她就評論幾句,向導演顯示她的藝術欣賞水平。胡導演對林曉梅也很熱絡,節目的間隙中間同她交談幾句,顯出對她的極大熱情。
輪到賈梅上場了,她想好來一段扭秧歌,新式的,有點迪斯科的節奏。記得上次她演出時,場下叫好聲不絕!可是,太不幸了,賈梅剛扭了幾步,只聽“咯啦”一聲,她身子一斜,打了個趔趄,差點倒下去;賈梅低頭一看,臉上立刻熱騰騰一片,原來鞋跟掉了!這雙俏俏的尖頭鞋,她恨不得把它扔得遠遠的!
邢老師畢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心人,她見賈梅臉色這么可怕,連聲說不要緊,跑步去拿了一雙練功的薄底鞋來。賈梅換了鞋,雖然激情已消失大半,但決定再接再厲;可她扭了幾下,就發現許多圍觀的同學后退一步,偷偷地笑。仔細研究,才發現是曳地的大褲腿把地上的塵土扇起,陽光下,十二分地明顯。她正在猶豫是否要停住,忽然感到身上哪兒一松,下擺那里的金屬扣子骨碌碌地滾下來,不偏不倚,一直滾到胡導的腳邊,仿佛是存心要出主人的丑。
胡導撿起金屬扣,笑著對賈梅說:“這服裝很新潮,但是不實惠,市面上假貨不少!”
賈梅只覺得頭脹大了,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話,胡導看著她,用手拍拍她,表示慰問。
“這個失誤太大了,不可原諒!”林曉梅評論說,一面聳了下肩,完全像個成名的影星。
賈梅很難過,倒不僅僅是因為一番努力成了泡影,更重要的是,她居然在這種非同小可的場合里出盡洋相。成了一個笑柄。她躲在一個角落里,悄悄地抹了兩下眼淚。再堅強的人碰到這種倒霉事,也會變得六神無主的,更何況賈梅。
正在這時,忽然邢老師快步跑過來,一把摟住賈梅的肩,朗聲說:“祝賀你!胡導選中了兩個人,一個是你,一個是林曉梅。太好了!”
賈梅看著邢老師,感覺邢老師就像一個仙女!
林曉梅入選后,一直神采飛揚,總說要拍一部暢銷片子,拷貝很多,立時紅遍整個中國。她的漂亮的母親也極為重視這次機會,據說一下子給林曉梅添了三套時裝五雙皮鞋,把她當影壇新星武裝起來。
林曉梅多次表示,胡導對她是很欣賞的,至于為什么選賈梅,她就不很明白,她說:“也許是胡導在照顧賈梅的情緒。”
確實,賈梅也想不出胡導為什么要選中她,因此她基本同意林曉梅的看法。盡管許多人向她表示祝賀,連賈里也含含糊糊地說她“不賴”,她總是有點惶恐,怕哪一天胡導的同情心結束了,一句話就辭了她。
爸爸也對賈梅入選的消息很感興趣,不過他說:“不會影響學習吧?”
“邢老師說不用脫產,”賈梅答道,“戲不很重!”
“唔,這就好!”爸爸點點頭。
星期天,媽媽動員全家參加愛國衛生大掃除。翻開床板,發現床底下一大包零碎玩意,爸爸彎腰將它拖出來一看,竟是賈梅的那套時髦衣褲和那雙掉了跟的鞋,而且,打開后,發現里面竟藏著數只蟑螂。
“哈,這倒是個害蟲安樂窩。”賈里說,“幾十塊錢送給蟑螂享用!”
爸爸說:“賈梅也太大不愛惜東西了!這真難以相信,女孩子一點不仔細!”
“她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,什么也不放在心上!”媽媽也生氣了,“我以為她把新衣新鞋藏好了,舍不得穿呢!”
賈梅受到大家的總攻擊,想想自己也沒多大道理,只好不說話,低頭整理。
“看看,我就不。”賈里自我表現,“臂肘磨壞了也舍不得扔!”
正在說話間賈梅啪地一下把一堆東西扔在眾人面前,說:“別吹了,看這兒!”原來這是三雙人造革的運動鞋,賈里嫌它們沒派頭,就使勁往床底下塞,讓父母忘記它們。
作家和夫人連連搖頭,然后就關起門來考慮對策了。在孩子看來,爸爸媽媽一條心,對子女不利,因為這樣雙親決定的事就鉆不了空子,很難各個擊破。想想,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,語氣表情都不分上下。
“我們決定對你們的服裝費用實行承包制!”爸爸宣布道。
承包?聽起來像做生意一樣,去跟個體戶或者包工頭談差不多!
媽媽解釋說:“就是規定每人一年中服裝的費用,你們要買衣服,我們代購!如果能節約下來,年末就把余錢分給個人。你們已經大了,應該懂得如何花錢,如何省錢了!”
“分給自己就能隨便支付?也就是說,可以買別的東西?”賈里問,“也可以買零食?”
“是這個意思。但是,如果不節約,服裝費用超支了,那可什么也得不到!”爸爸回答。
賈梅聽說這條政策,也滿心喜歡。一年節約些服裝費下來,年底分到錢,那就可以買自己喜歡的圣誕卡、小禮物以及各種好東西,再說,口袋里有幾張大票,總是很神氣的,也敢于到精品店門口張望一下,試著和老板還還價錢。
“擁護!”賈里叫道,“擁護爸爸媽媽的決定,很英明,很及時!”
賈梅想不出更好的詞句,只能說:“擁護賈里的口號!”
緊接著,賈梅就把那套時髦衣服洗了,釘上金屬扣;央求吳家姆媽把大褲腳縫縫小;那雙鞋讓鞋匠敲上了后跟。再浪費就是浪費自己的錢,只有傻瓜才高興同自己過不去。
賈梅拎著皮鞋悄悄地回家時,正逢賈里在洗那三雙運動鞋,他剛聽說,鞋子的費用也包括在服裝費用里,于是,一刻也閑不住了。
賈梅去攝制組報到前一天,媽媽特意問她是否要添衣服。這把賈梅急得直搖頭:“千萬不要買,除非這不算在服裝費用之內。”
爸爸哈哈大笑,說賈梅像個小商人,算盤很精。不過看得出,他很滿意這結果。
賈梅星期天跟著林曉梅去攝制組報到。胡導正在忙碌,風風火火的像是一個攝制組的家長。林曉梅進了門,脫掉外套,就亭亭玉立地往屋子中央一站,問道:“我扮演什么角色?”
胡導說:“好!跟你們說說戲,你們兩個鏡頭不多,一共四個特寫,另加幾個遠鏡頭,如果順利,半天就拍完了!”
“什么?”林曉梅睜大眼睛,“四個特寫?一晃就過去了!”
“對,”胡導說,“所以,你們不必太緊張!”
林曉梅一下子神色大變,怒氣沖沖,好像經歷了一個冤案,恨不得跟人拼命。她喋喋不休地對賈梅說:“這不是浪費人才嗎?這種群眾演員,隨便抓一幫就可以!”
后來,胡導又跟她們說了戲,原來,這是個抗洪救災的戲。她們兩個扮演一對村姑,坐在那兒說悄悄話,很悠閑的,忽然洪水沖來。一瞬間,她們得表現出滿臉的驚恐,隨后拔腿就逃。至于被洪水淹沒的鏡頭,有些危險性,就讓替身演員來拍。
“腥,演這種快要淹死的倒霉蛋!而且,是鄉下人!”林曉梅徹底失望了,臉都發黃了,“漂亮的衣服也不能穿,弄個蓬頭垢面的樣子!”
賈梅勸她說:“算了,也算一次嘗試,許多人想來體驗還輪不上呢!”
“我一次也不想試!”林曉梅說,“我辭職!演這個太沒名氣了。”
賈梅推推她:“想想,胡導那么信任你!”
林曉梅左思右想想了會兒,還是負氣地離開了,她一向是個我行我素的女孩子。她總想一鳴驚人,天天想,想得很兇,所以對她認為微不足道的事都不感興趣。這也不能怪她,更不能怪別人。
賈梅堅持沒走,不想辜負胡導。戲拍得很順利,果真半天就完事了,好像還沒演過就完了。一點談不出體驗。試樣片時,胡導特意請她來看片子。情節發展著,她的心咚咚地跳,終于,村姑出現了。她實在沒想到,銀幕上,她的特寫鏡頭那么大,而且,她的眼睛那么清澈,表演驚恐狀時,演得簡直就像真的一樣。邢老師也去看了,說她的演技可以跟日本的影星山口百惠相比,可以作她的老師。
電影公演時,學校組織了全體學生看這部電影。幾乎所有賈梅認識的同學都看了她的出色表演,而且沒有人覺得鏡頭少,因為中國十多億人,能上影片的能有多少,一個學校攤上一個就算是榮幸的。況且,她演得那么真摯,令人難忘。看這場電影時,林曉梅也去了,影片結束走出來時,她對賈梅說:“你比我有出息!”然后就低著頭,一口氣沖向前,快得有點像逃。
后來,胡導單獨和賈梅談了一次,她說,她很喜歡賈梅,因為賈梅給她的印象是絕對的質樸。她還說,以后有了合適的角色,一定寫快信邀請賈梅去演。
賈梅笑笑,點點頭,后來就沒再同胡導聯系,因為合同已在口頭訂好了。賈里聽說了,一個勁地埋怨賈梅不夠主動,說至少一個月該給胡導寫一封信,提醒胡導這兒有合適的演員。賈梅想,胡導說好讓她等的,寫信去,不是故意催人家嗎?于是至今沒有采納賈里的建議。她就是這么質樸的人,有時經過學校傳達室門口時,想起那事,就往信架子上張望一下,看看有沒有胡導寄來的快信。
八、陌生的朋友
據說兩個人做好朋友,非得要前世有緣,否則早晚都得各奔東西。這話是一個叫肖茹的女生說的,聽起來有點嚇人,因為誰曉得自己同哪些人有緣呢?總不能每交朋友前先算上一次命。所以我想不信這個,沒法信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許多人都說賈梅和肖茹是“姐們”——意思是指她們好得像結拜姐妹。可實際上,賈梅當時覺得她和肖茹總像在作戲,有些半真半假,忽冷忽熱!
結識肖茹就有些戲劇性。肖茹是個初三女生,高賈梅兩級。據說是個大才女,文才好,口才更出眾,但為人有些尖酸刻薄;因為林曉梅的姐姐林曉霞和肖茹一個班,又是誓不兩立的兩大派別,所以賈梅對肖茹這個名字十分熟悉。當然,她從林曉梅那兒聽來的“二道信息”都是肖茹的缺點,記得最牢的對肖茹的評價是:“肖茹看人眼睛倒比眉毛高。”
一天放學,賈梅值日,走得晚了一些,剛奔出教學大樓,就聽見一聲親切的招呼:
“喂,你好!”
賈梅一看,不由受寵若驚,那是肖茹,那個傳說中很傲慢的女生居然像個很有溫情的大姐姐。
“你肯同我一起合個影嗎?”她問得很熱情,不容人忽視。
這不是友誼的表示嗎?賈梅當然不會拒絕,連連點頭。緊接著,肖茹又拉了一個急匆匆準備回家的低年級女生,和她們手挽手地走到校園后面,那兒,站著校學生會主席,一個長得像費翔的高中男生,善于打籃球。他手里拿著個相機,三角架已經支在邊上了。
“這……”美男子有些吃驚。
“同學友誼珍貴,你說要畢業了,合影留念;我隨叫隨到,”肖茹說,“我們都是校友,就一起合影留念!”
結果,他們四個一起照了張別扭的相。照完,肖茹大笑,長達半分鐘,而那個一向處事沉著的“費翔第二”卻局促得抓耳撓腮,風度全失。
回家路上,肖茹和賈梅正好是同路,她倆一邊走,肖茹就一邊說:“我們校的學生會主席寫信的文學水準太差了,你聽聽,什么:我踩著不變的步伐,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!品味太一般化!”
“他干嘛喜歡寫信?都是同一所學校的。”賈梅說。
肖茹又笑了,說賈梅有趣,像個鄉下小孩。
不久,照片沖出來了,賈梅也得到一張。照片上,瀟灑的校籃球隊一號種子,那個胳膊上隆起雞蛋大小肌肉的男生,正愁苦地無比失意地望著前方。據林曉梅說,那個男生追求過肖茹,可她誰都瞧不起。從此,賈梅心里總覺得有些歉意,好像她參與了對這可愛男生的貶抑。
那個舉校聞名的男球星,原來是不認識賈梅的,自從拍過四人合影后,他見了賈梅總是招呼道,“喂——”仿佛是熟人。賈梅覺得,是肖茹帶給她這個機遇的。所以,無論林曉梅怎樣評論肖茹像一臺不近人情的冷氣機,賈梅仍盼望著再同肖茹交往。
肖茹和賈梅兩個半生不熟的朋友,住在同一個住宅小區,所以打交道的機會總是很容易有的。寒假中的一天,賈梅偶爾出門,正巧在家門口遇見肖茹。肖茹步履匆匆,只是應付性地朝賈梅笑笑,就準備擦肩而過,很神秘,像公務在身的要人。
“喂,你去哪兒?”賈梅朝肖茹的背影追問了一句。
“有點急事!”肖茹仍是行色匆匆。在凍得令人抖抖索索只適合睡懶覺的寒假里,只有有能耐的人才有各種沒完沒了的交際!
賈梅目送這個女才子走去。可是,肖茹走了不幾步,又突然踅回來,問賈梅:“你家有折梯嗎?”
“有呵!”賈梅家剛買了一架新的鋁合金折梯,因此她很豪邁:終于能為肖茹做些什么了!
“借我用一用,你不會不肯吧?”肖茹又一次微笑了,“我打算粉刷自己的小房間!”
賈梅幫肖茹一起把鋁合金折梯運至肖家門口。肖茹說:“放心,我保證明天就還你!”
可是第二天,肖茹并沒有來還折梯,第三天也沒來。賈梅的爸爸許多藏書都存放在閣樓上,折梯借出去,等于是對他關上了圖書館的門。因此爸爸老問:“折梯借給哪個不守信用的家伙了;這種人以后就不能再借東西給他!”
賈梅感覺很為難,她想去肖茹家,又覺得不好意思,肖茹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。如果賈梅去要,她沒準又會笑她鄉下小孩,眼界小。賈梅不希望是這個結局。到了第五天,折梯終于還來了,是一個滿臉汗漉漉的男生來還的!
“呵!”他說,“肖茹讓我來還折梯。”
“她自己沒來么,”賈梅問,“她留話了嗎?”
“她哪有空!她的小房間還是我們幾個為她粉刷的;她把折梯借給我們用幾天作酬謝——我們幫一個老頭油漆窗子,賺了他些錢!”
賈梅看看那折梯,差點昏過去。那折梯上斑斑駁駁地留著許許多多油漆印子,而且這兒癟進去一塊,那兒凸出來一條,像使用了一百年的古董!
爸爸看了這面目全非的折梯,十分生氣,對賈梅說:“看看!你都結交了什么人!”
賈梅心里并沒有責怪肖茹,因為她也許只是出于慷慨的天性,把這折梯轉借給了那幾個男生。但是,肖茹的反應很令人費解,再見到賈梅,她總是擺出心急火燎公務纏身的樣子,笑笑,就一擺手:“拜拜”——沒有開始,只有結尾。
也許人大了,想法就不同了。賈梅想不出肖茹為什么把她推得那么遠,像是躲避瘟神。
直到春天里,賈梅和肖茹的交往忽然發生了飛躍,而且居然在一起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。出乎意料,這次是肖茹主動來邀請賈梅的。
那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日子,只是有些干燥,好像更像秋天,風很硬。天快黑了,肖茹來敲賈梅家的門了。
“你好!”賈梅熱情地說,“請進吧!”
“不了!”肖茹的氣色不怎么好,她很急切地說,“你能陪我到外面散散步嗎?世界上文明的人都喜歡散步!”
賈梅的父親不知肖茹就是那個借拆梯的人,就鼓勵賈梅說;“去走一圈吧!是該出去接近接近大自然了!”
賈梅跟肖茹出去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,她們沒什么共同語言。肖茹情緒很壞,眼睛微腫著,她一個勁地找機會罵人:“喂,你看對面那個人,不死不活的樣子……看看,那個賣蘋果的女人,胖得像一堆肉,真惡心!”總之,她仿佛心里存了口惡氣,說出話來句句像刀槍,像棍棒。
“那個賣蘋果的人心腸很好哩!”賈梅糾正她說。
“你腦子太簡單了!”肖茹不由分說地指責道。
后來,肖茹提議兩人去看通宵電影,賈梅覺得這主意很新鮮,夠刺激,但又有點遲疑,說:“我爸爸媽媽也許不會答應!”
“他們不答應,那就不去問他們!”肖茹說,“我就不管父母是否答應,什么叫獨立性?”
“這……”賈梅不知怎么說才是。
“你這樣,一輩子也別想冒險!懂嗎?平凡得跟沒活一樣!”肖茹猛地挽住賈梅,“我今天就要培養你!另外,假如你跟我一起看通宵電影,我可以給你看手相!”
“看手相?”賈梅沒料到肖茹會吉卜賽人的那一套。
“對,看出你的前程,還看出你是否有克星!”肖茹繪聲繪色,說得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動心的。
進了電影院,肖茹果然給賈梅算了命,說她會有兩場大病,有個克星將始終跟隨她一生,總之,算出一場大危運。賈梅心神不定,忐忑不安,肖茹就低聲笑,活像個陰險的女巫。通宵電影并沒有給賈梅帶來多大快樂,因為她坐在那兒,心里卻積滿了后悔,她不知是怨恨肖茹還是怨恨自己。后來她累極了,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。肖茹也不推醒她,可能是她只需要邊上有個陪襯,而沒有想過要像個朋友似的同她交流。
天剛亮,賈梅就徑自跑回家。推開門,她的淚水嘩一下子涌出來了,因為她見到了親愛的爸爸媽媽,他們正合衣倒在沙發上,熬過一個不眠之夜。聽到響動,爸爸睜開眼先跳起來,第一個反應是緊緊地抓住他的女兒,好像生伯女兒插上翅膀逃離他的庇護。
事后,爸爸媽媽告訴賈梅,他們先找遍了各處,然后又去派出所報案;正遇見一個叫肖茹的女生的父母也來報案。據說他們的女兒同他們大吵了一通,慪氣出走。爸爸問:“昨晚來叫你的人是不是這個壞蛋?”
賈梅弄懂了這一切后,發了會兒呆,說:“不要再提了!我是你們的傻女兒,但是,從現在起,已經聰明了!”
爸爸拍拍手,說:“值得慶賀!”
從此,賈梅就把肖茹的名字從心中劃掉了,回想起來,就像跟陌生人混了很久,然后就又仍然陌生著互不相干了。
林曉梅是這件事的知情人,因而常常為賈梅打抱不平,總提什么惡有惡報。然而賈梅,卻更愿意徹底忘掉這個人,因為她們的友誼在還沒有建立起來前就已經夭折了。
不過,世界是復雜的,人的感情那就更復雜了。正在賈梅完全忘記肖茹的時候,命運安排她們再次開始交往。
事情的緣由是那天晚上,賈梅接到了林曉梅的電話。電話中,林曉梅像中了頭獎那么興高采烈。
“賈梅,好消息!你可以了卻這一箭之仇!”
“什么?”
“肖茹明天要大出丑了!”林曉梅的聲音震得賈梅耳朵嗡嗡直響。
賈梅恨不得掛上電話,她有些忌諱聽到這個名字!可是,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:“怎么回事?”
原來,初三已經進行過畢業會考了。一向目空一切,習慣于嘲笑別人低智商的肖茹,這次化學考砸了,這樣。她就得參加補考,或許還進不了重點高中。這個消息是化學老師無意中透露給一個班干部的,由于肖茹人緣極差,所以此刻全班人都奔走相告,惟有肖茹自己還一無所知。班上受過肖茹氣的同學,都相約在明天宣布分數時有所表示,讓她品嘗平日盛氣凌人的苦果。
“那……”賈梅說,“肖茹怎么受得了!”
“這就叫惡有惡報!”林曉梅回答得干脆利落,愛憎分明,“你別可憐她,世界上的東郭先生已經讓狼吃光了!”
賈梅支支吾吾了一陣,把電話掛斷了。可是晚上卻睡不踏實,老做夢,顛三倒四地夢到肖茹在淌眼淚。不知為什么,賈梅有幾分惶恐,她不喜歡經歷這種事情。
第二天清早,她向哥哥賈里求援:“如果有個人利用了你,你會怎么樣對他?”
“如果他騎自行車,我就拔他氣門芯,”賈里毫不含糊,“這是人的天性!”
賈梅卻遠不是哥哥那種以牙還牙的人。上學路上,她都有些癟,仿佛需要吞點提神藥。正巧碰到林曉梅和她的姐姐以及一幫子人,滿臉笑容又說又笑地走過去,宛如一撥子勝利者。她忽然覺得心口那兒冷嗖嗖的:人干嘛要這樣,這樣相互嘲笑來嘲笑去,大家的心都會冷掉的,變成一個心上結繭的陰沉沉的家伙!
臨打上課鈴的幾分鐘,處在矛盾中的賈梅忽然忍不住了,不顧林曉梅罵她是東郭女士,猛朝初三那層樓飛奔而去。她在門外見到肖茹那自我感覺良好的微笑了,那才女正靠在座位上,像個女皇那么自信。賈梅拼命朝她招手,她遲疑了一會兒,才款款地走出教室。
“你要挺住!人都會遇上挫折的。”賈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,“沒什么關系的,看遠一點!”
肖茹皺起雙眉,說:“怎么回事?我不懂你的意思,能不能具體談?”
上課鈴不失時機地響了,她們相視著,卻又無從談起。終于,肖茹一扭頭轉身走進了教室,把賈梅獨自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中。
賈梅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。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,即使到了五十年后,她變成個白發蒼蒼的老外婆了,也能自豪地把這個行動坦蕩地告訴任何一個人。
放學時,賈梅遠遠地瞧見肖茹左顧右盼地站在校門口,她的頭發有些亂,眼睛里閃著一絲迷茫,但她的腰挺得筆直,同往常一模一樣。走在賈梅邊上的林曉梅,悄悄地拉了拉賈梅的衣服說:“我們不要朝她看!你別不可救藥!”
但肖茹等的不是別人,正是賈梅,這也許是她頭一回焦急而真誠地等待另一個女孩!肖茹看到賈梅,沒說話,只是踮起腳激動地遠遠地朝賈梅作了個手勢,那是個只在真正的朋友間通行的手勢,它的意思是:我們有緣5它是那種只表達內心抑制不住的喜悅的手勢。在這之間,肖茹仿佛變成另一個人,她秀美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賈梅還了一個同樣的熱情手勢,完全是不由自主的。這個手勢從此就在她們之間通用了。外人永遠不會理解這一個簡單的手勢里包含的千言萬語!
九、美麗的疏忽
有一陣,我們班的女生很熱衷于作那種測試心理的選擇題,比方說,題目為:你認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,后面現成地附有十幾種選擇,最后的緊要關頭的幾頁才是綜合評價,對不同選擇的人的不同的心理素質進行分析。
對這道題,大家的選擇五花八門。有人選戰爭可怕;有人認為身患絕癥——癌或者愛滋病之類最嚇人;林曉梅不假思索地選了:默默無聞最可怕。后來對照后面的分析,發現最怕默默無聞是有野心的表示,所以她又重新換了大路貨的假的選擇,把鋒芒藏了起來。
我選的是:天下誤會最可怕。大家都笑我輕飄飄。分析中是這樣說我的:這類人單純、真誠,生活經歷不豐富!啊,我跳起來——天地良心,我遇到的坎坷還不算多嗎?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有時候一個平凡的開頭可以引出一個美麗無比的結局;而一個輝煌的開頭則可能有個淡而無味的結果,世界的事就這樣常常走樣,誰都無法控制。
寒假過后不久,有一天,賈梅班里發生了一件極其古怪的事,傳達室送進來一份鼓鼓囊囊的信,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初一(2)班王小明收。賈梅班里的王小明收到信,拆開一看,忙不迭地把信甩在課桌上,仿佛那情像螃蟹似的會鉗人。
王小明是個瘦弱的女生,頭發黃拉拉的,膽子特別小,在班里無聲無息得像一棵草,舉止絕對謹小慎微。她甩了信后,緊接著眼圈都紅了:“這,這是怎么回事!”
那個邱士力一見有新鮮事,就擠在最前頭,他撿起信,說:“咦,虛張聲勢干什么?明明是寫著你的姓名!”
“反,反正不是我的,我不會有這種信。”王小明擺著雙手,一副孤苦無告樣,“有人冒充我!”
大家議論紛紛,有人猜是情書,有人說可能是恐嚇信。結果,邱士力環視一下四周,猛地抽出那信,大聲念起來:“‘王小明同學:你的稿子收讀——’咦,你投稿了?”
“我怎么會投稿呢?”王小明苦兮兮地說。她的作文別具特色,可就是怎么也寫不長,老師總批評她一篇文章才十句話,只有開頭和結尾,沒有中間部分,又屢次在談文章簡潔和單薄之區別時,把她的超短文章作為反角來評點。
既然是天上掉下來個假的王小明,大家也就毫無顧忌了,不僅傳開了那封退稿信,還名正言順地把稿子也抽出來念了一遍。稿子寫的是,一個很孤獨的男生,他想找男生作朋友,但發現大家都平庸;他想和女生交朋友,但女生個個都喜歡品學兼優者。
“這是個傻瓜寫的!”邱士力說。然后,就把這封無頭信扔進講臺下的抽屜。
這封古怪的信很快就被大家遺忘了,因為它不值得多去浪費腦細胞,也許它應該這樣在抽屜里呆上幾年。
一天,輪到賈梅值日,她在整理抽屜時,又發現了這封信。她掂著沉甸甸的信和稿,細細地看著信封,忽然恍然大悟;她們是二中,而信封上寫的是一中,只是上面沾上了一個小墨跡。這個錯誤犯得多么微妙,太有水平了!
賈梅想起文章中的那個愁眉不展的主人公。不知怎的,她斷定一中的那個王小明一定是在寫他本人。一個男生肯說出心里的悲傷,這令人感動;同時,因為有了具體的人,她也就對他產生了一點敬佩:他敢于去投稿,憑這一點就證明他是個尖子!
賈梅對那個一口氣寫幾千字長稿子的王小明突然有了好印象,她想,他說不定急巴巴地伸長脖子等回音呢!世界上不該有這種辜負人的事。所以她寫了封信談這篇稿件的流浪記,末尾也沒忘記寫上“祝你早日成功”這樣的話,以及加上好幾個驚嘆號,便把信夾在那篇稿子中一起寄去一中。
她寄完信就把這事忘了,因為是她親手為這事寫上句號的。如果許多年后,爸爸有了個叫王小明的作家同事,她也許才會隱約想起這次的交往。
春季運動會上,賈梅是班里的啦啦隊骨干。她體育不行,但嗓子可以吊得又高又響,有這方面的天賦,不用是可惜的。運動會期間,校門敞開著,進進出出的人很多,還有家長來助興。正在四百米接力賽拉開戰幕的關鍵時刻,賈梅聽說有人找她,讓她馬上去傳達室。
她往賈里班的陣地看看,只見哥哥正偷偷地往這邊掃視,十二分的形跡可疑。過去,哥哥就常常干這一類惡作劇;加上剛才他已經給妹妹畫了張漫畫扔過來了,諷刺她像個大叫驢。他們1班丟了幾項冠軍,他惱羞成怒!賈梅覺得有理由懷疑他是在施行“調虎離山計”。因為此時1班正和2班在比賽,正是啦啦隊發揮作用的黃金時刻。所以賈梅一動不動。
待到運動會結束,賈梅哼著歌路過傳達室時,傳達室的老伯伯見了她說:“喂,你不是賈梅嗎?有個人來找你,等了兩個小時了!”
賈梅慌了:她無意中作了那種讓別人久等的傲慢女孩,只有林曉梅才這樣不通情理,她也實在想不出誰會造訪,不知有什么事;一時間,急得界尖都滲出了汗。
那個神秘的來訪者霍地站了個筆挺,那是個臉兒黑黑的男生,長得很端正,眼睛很熱情,眉毛濃濃的,肩也很寬,只是個子不高。看來,這種男生穿軍裝一定合適,屬于英武型。
“我叫王小明。”他自報姓名。
“王小明?”
“你怎么忘記了?”王小明嗓音很大,很有氣度,“你給我來過信。”
“想起來了!想起來了!”賈梅開心地高聲叫起來,“你的作文分數一定很高!”
王小明很豪邁地告訴賈梅,他是一中文學社的骨干,在市里四家報刊上發表過十五篇文章。他隨身帶著個小筆記本,掏出來。翻開了,作報告似的一項項講起來。他的成功的文章都剪貼在那兒,有散文,有詩歌,也有影評,還有一篇是小品文,諷刺老師為學生補課亂收費。
“你們學校果真有這種老師?”賈梅揚起眉毛問。
“我們學校還沒發現,”他沉著地說,“我從其它報紙上看到這類現象時,很氣憤,就把人物換了換,改成另一個更辛辣的故事去投稿的!”
賈梅簡直敬佩王小明的老練,他不僅是個小作家,而且對社會有那么高的責任感,而從他等人一等兩個小時的勁頭,又足以讓人知道他的毅力!將來,肯定前途無量。看樣子,王小明也喜歡那種把他看得很高的女生。他揮動著小本子,像團支書跟落后學生談話一般,滔滔不絕地大談一通。后來,路燈亮了,王小明意猶未盡,不得不收住話,和賈梅互相交換了家庭地址。
“咦,地址很熟悉!”王小明拍拍腦袋,“寫作班一個姓賈的作家老師也住你們這幢樓里!”
“他是我爸爸!”賈梅很興奮地說,“原來你認識他!”
“哈,無巧不成書!”王小明很有文采又略帶風度地說,“世界有時怎么變得那么小!”
晚上,賈梅一踩進家門,哥哥貿里就厲聲問:“剛才那個指手劃腳的小子是哪路軍的?”
“他是一中的,叫王小明!”
“一中的?”賈里馬上坐正身體,“雜牌軍!你們怎么會認識的?對,他都和你談了些什么?”
哥哥就喜歡冒充家長,其實,他和賈梅應該平起平坐!賈梅說:“他是爸爸的學生,寫作班的,叫王小明。”
爸爸聽見了,說:“噢,是一中的王小明?他筆頭很快,可偏科太厲害,已經留了兩級。否則,現在該初中畢業了!”
“原來是光榮的留級生!”賈里不屑地說。從此,他多了句口頭語,形容起華而不實的人來,動不動就說:“就跟王小明似的。”——完全把這名字當成一個專用詞匯。
王小明不知自己的名字常被引用,他時常上門來找賈梅,一般是星期六下午。他離開學校,進入家庭時就顯得有些拘謹,上樓下樓,低著頭,貼著墻,躲著什么似的。每次他撤了門鈴,賈梅讓他進去,他總要忸忸怩怩地推辭半天,黑黑的臉露出些羞澀:
“我,我是來借書的!”他解釋說,“閑得無聊,就想借些書。”
賈梅迎他進門,她才不會在乎王小明留過幾級呢。天才都是這樣,起初不會被人重視。反正,她有自己的標準,那種成績門門優秀,卻連電影院座位都不會找的男生,她才看不起呢;她情愿結識不識字但會騎馬打仗殺土匪的粗人!另外,她對王小明連留兩級還存有些敬意:他不笨,他這樣,一定有自己的道理。
“我對數理化不感興趣!”王小明闡明自己的觀點,“這些公式將來可以交給機器人去計算,我們只需要操縱一下,按按快門。”
王小明總是一厚疊一厚疊地借走作家的藏書,然后按時來還。有一次,他問賈梅:“你喜歡藝術,那你一定也喜歡詩?泰戈爾的詩,你喜歡不?”
“當然,喜歡!”賈梅說得含糊,因為她確實沒聽到過泰戈爾的大名,但又不愿掃這個大才子的興致:他假如知道自己和一個詩盲交往這么多天,一定會后悔死了!
過了一星期,王小明又來了。這次,他仿佛矮了點,眼睛老看著自己的鞋尖,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風采和勁頭,往日即使收到退稿,他也沒有這樣灰過臉色,只是反復說:失敗乃成功之母。
“我,我送你一本《泰戈爾詩選》。”他說,“我特意去買的!因為我們同是泰戈爾迷!”
“謝謝!”賈梅說。
“這,這就是。請,請認真地讀一讀。”他說著,把詩集摸出來交給賈梅,沉默一會兒,就急匆匆地走了。
從此,王小明就不見蹤影了。起初賈梅還感覺奇怪,想寫封信問問,但又怕打擾他。因為他幾次說過,他準備寫一部最長的巨著,至少五百萬字,把他所認識的人全部寫進去。賈梅問有沒有她,他回答說,至少為她寫十萬字,所以賈梅一直以為他在寫那部偉大的作品,或許就在完成描寫賈梅的十萬字。
倒是賈里,時時不忘王小明,總是把他的名字推出來當典故。王小明贈送的那本泰戈爾詩集被賈梅隨手放進小書櫥里。她偶然也想起該讀一讀,可惜,在沒有人規定她讀書的情況下,她一般是不會讀額外的書的。這次,終于也沒有破例。
賈梅做夢也沒想到,這事還有個非同小可的續集,看樣子,筆頭好的人,或許真能為她寫上十萬八萬字。
這天,正是周日,午飯后,父母都沒有離開飯桌,仿佛午休取消了。特別奇怪的是,賈里也端了個架子穩坐在那兒,肩平平的,一臉嚴肅,就差沒有扣上風紀扣。賈梅剛想慢慢地站起來,就聽爸爸開口說話了:
“賈梅,今天我們想和你談談思想!”
賈梅一愣,因為很少有人這么表情莊重地跟她說話。她趕緊看看賈里,可這位雙胞胎哥哥,居然扭過臉去,表示劃清界線。
“談什么?”賈梅說,“那就請吧,我沒做什么錯事呀!”
“媽媽有錯。”媽媽搶先作自我批評,“我總顧自己排戲,把該和女兒談心的機會也放棄了,所以我一點都不了解賈梅的變化!”
“關鍵是她自己!”賈里很兇惡地瞪大眼睛,說,“我早覺得不對了,可沒想到會這么嚴重!”
“我怎么了?你們的口氣里,好像我是壞人!”賈梅委屈地說,因為他們全都如臨大敵似的。
“冷靜些,賈梅,”爸爸說,“這種事不一定都是壞事,但如果你們相信我們,我想聽聽你對這事的看法!”
“我越聽越糊涂!”賈梅生氣地說,她想,他們為什么老打啞謎,存心折磨人似的,可那樣子,也不太像開玩笑。
賈里一聲不響地把那本泰戈爾詩集放在賈梅面前:“這本書你不會不認識吧?”
“我沒得健忘癥,這本書是王小明半年前送給我的!”賈梅振振有詞。
“很好!”賈里說,“你往下說,當你打開這本書——”
賈梅下意識地拿起書,打開一看,不由大驚失色:那本書里夾了張紙條,上面指名道姓是寫給她的,信的內容,她慌亂中沒記住多少,反正,這是封令她心跳臉紅的信,滿滿一封信都是對她的贊美。只記得最末尾的那句話:我將永遠喜歡你,永遠。總之,像寫給一個高貴漂亮的小姐的情書。
“我,我并沒打開過這本書。”賈梅使勁地搖頭,心快跳出胸膛,“真,真的沒打開過。”
“怎么會呢!”賈里說,“我需要引用些詩寫作文,翻開這本詩集,一下子就……”
“噢!寫信日期果然是在半年前。”爸爸問賈梅,“你真不知道他給你寫信?你們半年中為什么沒再聯系?”
賈梅說:“我差點連他的名字都忘了!”
正在這時,郵遞員來敲門了。門一開,就大聲說:“是賈梅的掛號信,要簽字!”
“掛號信?”賈梅驚異極了,“是誰給我寫掛號信?用得著嗎?可能弄錯了!”
郵遞員抽出一封信,看了看,說:“怎么會錯呢?是一個叫王小明的人寄來的。”
啊,全家上下立刻震驚無比。爸爸一個勁地搖頭;媽媽則擦起了汗,其實她沒多少汗,只是作個動作掩飾自己;賈里則大叫:“青春危險期!”
后來,賈梅讀罷信,主動把信公開給媽媽,可是,那等于公開給全家。因為對這件事,爸爸極為關心,而賈里則是有功之臣,他們三個是一個行動小組的。
那封令人寒心的信只有七十多個字,倒像出自賈梅班里那位寫超短作文的女生王小明之手,信上說:“謝謝你的沉默。這些天,我認真想了,我是多么的幼稚!現在,我已補習完數理化各門功課,因為我想做一個淵博的、被女孩看得起的人。謝謝你的提醒!我正式收回上一封信,并致歉意。”
賈梅收到這封信后,反而一度有點魂不守舍,成天心亂如麻,她大概有些后悔沒有及早翻那本詩集,失去了領略那種特有的動蕩的機會。她還口口聲聲地打聽媽媽最早收到情書是在什么時候。王小明的兩封信都被她藏得無影無蹤,宛如防賊。
媽媽憂心沖忡,就怕那個“青春危險期”。倒是作家心寬些,勸慰她說:“沒有秘密,她怎么會成為一個獨立的人?當年我們都過來了,現在得相信他們也會過來的。”
賈里的反應有些特別,從此再不把王小明當作嘲笑對象了。很多天后,他才吐露內心的想法;“這個人文筆比我強十倍,也許是個天才,世上天才不多,所以天才不能嘲笑另一個天才。”
隔了一星期,賈梅仍有點神情恍惚,常常說,這真是個誤會!爸爸坦誠地給賈梅出了個點子:“不要多費神了,故事的上篇已經寫好了,如果你真的對這個故事有興趣,十年后可以接著往下續寫!”
賈梅點點頭,馬上在記事本上寫上一條備忘錄:十年后力爭再續寫這個故事。記上之后,她安然許多,也許不久就會不知不覺地淡忘了這個屬于應在以后續寫的故事……
十、熒屏小姐
據不完全統計,我們初一(2)班二十個女生中有十四個偷偷地做過明星夢,漂亮的想當影星,嗓音出眾的想當歌星,還有想當笑星、健美明星的。這其實并不可笑,人各有志嘛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賈梅從進初中的第一天起,就發誓要做個與眾不同的人物,先是想當居里夫人式的女科學家,可她的數理化成績平平,何況聽化學老師說,居里夫人每天要連續工作十七八個小時,惜時如金,根本不可能在星期天逛商店看電影,所以賈梅很快就轉了方向,立志做三毛這樣的紅極一時的作家,時不時去歐洲或是撒哈拉大沙漠兜一大圈,可惜她寫作文錯別字連篇,教語文的柳老師常常在她作文后面說她行文枯燥,缺少文采,時間一長,她的第二個志向也就自生自滅了。
如今,賈梅一心想上熒屏,她是學校藝術團的臺柱,能歌善舞,離真正的熒屏紅星才差個一二級臺階。況且,她有些演藝經驗,有一回,被電視臺一個姓胡的導演選去拍過一個紀錄片,雖然是當群眾演員,有兩個一閃而過的鏡頭,可中國十億多人口,有這機會的能有多少?
姓胡的導演是學校藝術團邢老師的同學,聽邢老師說,胡導是個名導演,全國的影視界的名導演都同她是朋友。賈梅想到自己曾在這個大導演的片子里露過臉,就忍不住熱血沸騰,覺得基本上已踩進了影視圈。可是賈梅的孿生哥哥賈里卻說要趁熱打鐵,慫恿賈梅一周至少給胡導寄五封信,這樣胡導會給她寄片約的,要么給她推薦到別的劇組去。賈梅本來就怕寫信,一周五封信要寫得封封不一樣,還要打動對方,恐怕要苦練十年才能達到這種水平,所以就把寫信的事擱下了。
賈里很生氣,說沒有火燒火燎的勁頭,休想成為熒屏明星。
賈梅把這話說給好友林曉梅聽。林曉梅也想盡快成為大紅大紫的熒屏明星。她說現在社會上美女如林,要打入電視圈不但要有熱情還要有智慧,機會一到就要先行一步。
機會終于向賈梅微笑了。
周六中午,林曉梅神秘兮兮地對賈梅說:“下午沒課,我們逛街去吧!”
對于逛街,賈梅是百逛不厭,特別愛出入食品店,凡是零食她都喜歡,不論甜酸苦辣,像泰國話梅、嘉應子、辣肉條,甚至怪里怪氣的酒糟蛋她都覺得極有滋味,倒是林曉梅不怎么樂于逛街,覺得除了文具店書店,進別的店都有些俗氣,不夠清高。
當天下午,林曉梅領著賈梅走大街穿小巷差不多走了一小時。賈梅問她是不是要逛出上海版圖,她笑而不答,只說昨天看過報紙了,電視臺要開拍一部反映中學生生活的連續劇,暫定名為《上海少女》,三十多集吶,劇組近日起開始籌備組建。總之,她一路就談這些題外話,滔滔不絕。賈梅幾次想提議進路邊的食品店,都沒找到插話的機會。
終干,林曉梅在一個路口站住了,賈梅前后左右一看,附近并沒有什么商店,不由納悶地問:“到這兒逛什么街?”
林曉梅用嘴朝對面指指,說:“看,多神圣的地方!”
賈梅看看,原來那是個影視界聯誼會,就問:“那里面有商場嗎?”
“你呀你,光想商場,這兒是導演、制片人經常出入的地方,你不想想,說不定《上海少女》的導演也在里頭呢。”林曉梅說。
“那,即使他出來,我們也認不出他來。”
“可他能看見我們。”林曉梅口氣堅決地說,“記得林青霞是怎么成為影星的嗎?她念中學時就被星探發現了。向梅也是這樣的。我們在這兒,只要有星探走過,也許會邀請我們演‘上海少女’的。”
賈梅聽后覺得林曉梅說得極有道理,就極有耐心地在路口等星探出來。從聯誼會進進出出的人不少,可沒有人朝這兩個女孩打量,也沒有特別像星探的人出現,按說有這種職業敏感性的人是不會同有藝術才華的女孩擦肩而過的。
站了大約有二十分鐘了,賈梅有些乏了,正巧瞥見不遠處有一家食品店,就說:“去那兒喝點飲料吧,累死了。”
林曉梅說:“你連這點毅力都沒有,怎么能當演員?演員拍戲,一個動作都得做無數遍,苦極了。”
為了表示決心,林曉梅干脆從包里取出本《當代影視明星成功之路》讀起來,讀幾頁,抬起頭四周看看,大概是為了讓星探看清她美麗的雙眸。
賈梅只能獨自去那家食品店買飲料,她先買了一瓶酸奶,邊用麥稈吸著邊湊到蜜餞柜去看。那兒在賣一種五香杏肉,包裝袋五光十色,原價二元一袋,現買一送一。買便宜貨是最合算的,得了便宜還不用對任何人道謝。所以賈梅毫無猶豫地買下兩包。
出了店門,她正想拆開袋子,忽然有人叫了她一聲,頭一抬,原來是胡導,她很遠就認出了賈梅。賈梅一下子紅了臉,怕胡導看出她是來等星探的,可胡導只是笑著,說她長成大姑娘了,然后就揚起手說正忙著拍片,以后再聊。
等林曉梅急匆匆地趕到時,胡導已經騎著車走遠了。林曉梅說:“我看她從俱樂部出來的,你沒問她《上海少女》的事?她說不定有最新消息。”
賈梅搖搖頭:“沒來得及問呢!”
林曉梅氣壞了,說:“機會又從身邊溜走了!”
機會這事怎么說呢,失去了打聽劇組的機會,可抓住了買價廉物美的杏肉的機會。賈梅把杏肉拆開請客,可兩個人嚼了幾口,不約而同地把它吐了出來,林曉梅大叫:“一股怪味,”打開袋子一看,天,那杏肉上出了霉點,味不怪才奇呢!
好在沒走遠,賈梅踅回去找那營業員,不料,那人臉上笑瞇瞇地說:“這是特價商品,便宜沒好貨,我們不退不換的。”
“那……”賈梅一時語塞,“真不講理!”
“要講理,找經理去。”營業員隨口說道,“不過,經理調走了,新經理要明天才上任。”
賈梅多么盼望伶牙俐齒的林曉梅來助她一臂之力,可那未來的影星卻不愿踏進食品店,遠遠地朝著俱樂部眺望。賈梅只能牢記那家食品店的店名,發誓一輩子不再光顧。
本來買杏肉的事已經一筆勾銷了,可偏偏那天晚上電視里又放了一條消息,提到要保護消費者權益,讓賈梅覺得電視臺像親人一樣支持她。第二天正逢星期天,有足夠的時間想那冷遇。賈梅越想越氣,決定給那家食品店寫封批評信。寫這種信不需要什么形容詞和文采,也不用考慮能打多少分,反正把事情經過談清楚就行。這種不需要咬文嚼字的信寫起來心情舒暢,賈梅越寫越起勁,居然一口氣寫了三大張紙;出了口氣,然后封好信把它扔進信筒,回來時,她差不多已忘掉這杏肉了,她根本沒料到這事還有個續曲。
大約是三天之后,那天賈梅在學校練形體很晚回家,推開門,賈里就神色慌張地問道:“賈梅,你得罪過一個食品店經理沒有?”
賈梅這才記起寫過一封批評信,那上面用了三個“豈有此理”。
“這下好了。”賈里說,“今天下午有個經理來找你,臉鐵青著,幸虧我靈活機動,說這兒沒有叫賈梅的,才把他打發走。”
賈梅又生氣了:“我寫的都是事實,怕他什么?”
可賈里堅持說:“你想得罪這種人,事先得練好氣功,萬一他又罵又吵,就能拿出殺手锏對付他。”
賈梅讓他說得一愣一愣的,賈里最近正在猛看武俠小說,思路也總往那頭靠,說話間時不時還來個空手道或擒拿術的動作。
第二天放學,賈梅沒進家門就被人攔住了,那兩個人中一個是那天說話刺耳卻臉上笑瞇瞇的營業員,另一個據說是新經理,反正有點當官的架子,說話條理清楚,臉卻沒有表情。
“經理想跟你這消費者談談心。”營業員說,笑瞇瞇的,讓人想起他的刺耳話覺得像做夢,仿佛是記憶出了毛病。
新經理走前一步,說;“我們店只有創出牌子,童叟無欺,才能成為名特店,所以我們來找你聽意見。”
賈梅見對方這樣誠懇,倒也有點受寵若驚,說現在這樣就沒意見了。臨走時,經理特意摸出一本精裝記事本送給賈梅,表揚她關心他們的店,還說過些天再請她去店里開座談會,反正這一連串的安排讓賈梅好不感動,人家走時,她大叫:“下次見。”像對待親朋好友似的。
有了那個漂亮的記事本后,賈梅每天都在那本子上記幾筆,否則就有點對不住那個本子。可借,記不出新花樣,寫來寫去就是“林曉梅又去等星探了。”要么就是“胡導會不會力薦我去拍片?”
星期日中午,賈梅正對著記事本苦思冥想。突然,賈里捏著一封信跳進來叫道,“賈梅,是不是胡導來信了?”
信封下標著本市胡緘,信中只有一行字:
賈梅同學:
下周日下午一時請到影視界聯誼會門口集合,請注意衣著整潔,因為要拍電視。
老胡
“不是她又是誰呢?我不認識別的姓胡的。”賈梅說。
“甲級!”賈里大叫,“請記住今天,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。”
賈梅只會笑,笑久了,咬肌那兒都疼,反復說:“當明星這么容易啊!”
第二天,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賈梅交了好運了,林曉梅猜測賈梅肯定要出演《上海少女》的一號主角,說不定星期日就是新聞發布會;邢老師也為自己的得意門生打入影視圈高興,她乘興打個電話給胡導表示感謝,可胡導出差去了,周六晚上才回來。
“這就對了,”林曉梅說,“她周六趕回來是為了周日參加發布會。”
大家都覺得合情合理,只有賈梅的爸爸覺得有點玄,說電視臺也該通知家長,但因為沒人響應,他又有稿子要趕,就忙自己的去了。
星期日,為賈梅送行的至少有一個小分隊,林曉梅猜測賈梅可能當晚就要住到攝制組去,賈里則跑前跑后叮囑賈梅很好地學藝,十年內不準擺明星架子。賈梅被眾人眾星捧月,腦子里空空的,走路都像騰云駕霧,有點像做夢,心吊著。
到了俱樂部門口,左等右等不見胡導,卻見那個食品店的經理匆匆走來,說:“你很準時,電視臺記者一會就來采訪。”
“采訪什么?”賈梅叫道。
那經理難得一笑,說:“我們店尊重消費者,特別是對一個學生的反映處理得認真仔細,電視臺想采訪。”
賈里叫道:“信是你寫的?你姓胡?”
經理對賈梅說:“上次我沒說我姓胡嗎?”
也許他是說過的,但對一些零里零碎的不該記的事,賈梅一向是不上心的;因此只記得他是經理,不怎么笑。
林曉梅大叫冤枉,她給賈梅設計了五個小品,另外還寫了一封厚厚的自薦書讓賈梅交給胡導,為弄這些,她三天只睡了十小時,比賈梅更苦。
面對攝像機,賈梅感覺所有的藝術細胞都像昏過去了,連說話都結結巴巴,燈光奇亮,令她不停地想眨眼睛,想著當熒屏明星半輩子得在熒光燈下度過,也真不容易。返工了幾次,導演才說:“算了!”
賈梅獨自回到家,那送行的人全都撤退光了。她一頭扎在床上,累極了,前幾夜都想著出小品上鏡頭,做夢都在背臺詞,現在一顆心放下來,香甜地睡著了。直到新聞節目開始,爸爸把她叫醒。
那檔節目開始了,先是那經理出場,他笑得像另外一個人,節目是表彰那家食品店的,說他們對一個中學生的來信如何重視,鏡頭在店堂搖過時,賈梅尖叫道:“那杏肉還在賣!”
果然,那花花綠綠的杏肉袋和買一送一的大廣告,還在那兒招搖過市。
后來,鏡頭一搖,閃出賈梅來,她的臉部表情僵得要命,盡管一閃而過,可賈里還是大叫:“慘不忍睹。”賈梅坐著,只感到難堪得要命,好像不僅是為自己的形象,還多了種從未有的沉重。
第二天,所有的熟人都說在電視里見到了賈梅,想想也是,電視有衛星轉播,沒準全世界的人都對這個說話打顫的女孩有印象了。學校的同學干脆管賈梅叫“熒屏小姐”,因為她是校內第一個在電視露臉的。他們大都是外行,只曉得上電視就是極大的光彩;假若胡導看了這段新聞,一定會為她的臨場發揮皺眉頭的。后來賈梅一直沒收到胡導的片約,因此她猜想胡導十有八九看到了這一幕。
既然當熒屏紅星的計劃落了空,賈梅就不多想了,沒有再煞費苦心去等待星探。電視播出的第二天,她給食品店的胡經理寫了一封新的批評信,憤怒地指出他不該再賣偽劣產品,信中用了近十個“豈有此理”,這次胡經理沒上門,也沒寄條子來,就讓賈梅的信石沉大海。隔了一周,賈梅偷偷地去那食品店張望,發現那杏肉不見了,不知是推銷光了還是銷毀了。
從那天起,別人再叫她“熒屏小姐”,她才不面紅耳赤了。只是她已不在乎何時再上熒屏了,因為這兩封批評信使她突然發覺自己擅長寫這一類的東西,而且幾乎每天都能寫出一兩篇來,篇篇都有突破,所以她正同林曉梅商議創辦一份專登批評文章的內部小報,如果辦成,這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張別出心裁的報紙。
十一、宇宙
賈里總怪我待人處世少點邏輯性,難道對一個人也要像分析課又一樣歸納出一二三來?真沒勁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宇宙是賈梅她們初一(2)班的插班生,他的名字太大了,聽起來總令人想起星球或是大氣層之類的名詞。那男生長得胖胖的,眼睛一大一小,還留過一級,他愛說話,一開口就神采飛揚;比如他說發胖是經濟發達的象征,難民中根本找不到胖子;眼睛有大小是因為博采眾長,一只眼睛像爸爸,另一只像媽媽;至于留級那是因為生了場大病耽誤了學業,天才一般說來比庸才容易患病。
賈梅對宇宙印象不壞,他雖然喜歡耍貧嘴,愛吹牛,可人很隨和,比起那種不理睬女生或者動不動就管女生叫“妖精”的硬派男生,至少要好一千倍。最使賈梅難忘的是宇宙待人多禮和周到。
“五四”那天,學校開簧火晚會,別人都坐定著巴不得晚會開個通宵,他倒好,忙人一樣,一刻也不停地抬起手腕看電子表,說有急事,非走不可。到底還是限時限刻地走了,邊走邊戀戀不舍地回頭張望,大家都以為他去辦救火之類的十萬火急之事,不料第二天問下來,他是去看一位師兄的,原來約好去的,不去其實是沒關系的,但他說君子一言,失信了是不行的。
第二天,學校組織看電影,賈梅和宇宙都發到第十五排的票子,手氣多好,與校長同排坐著看電影。恰巧,賈梅的座位前一排坐著高頭大馬的高年級男生,把她的視線擋掉了五分之四。宇宙見了,主動要求同她互換位置。賈梅猶豫著,怕影響他,可他響亮地說:“不要緊,不要緊,我有功夫的。”
事后,賈梅同林曉梅講了這事,她頭一揚不屑一顧地說:“這點小事算什么,男生就應該關心女生。”
確實,林曉梅就是那種愛支使男生的女孩,她從不感謝他們,仿佛是她給了他們一種效勞的機會;可賈梅是另外一種女孩,誰對她好,她都記得一清二楚,就怕忘記。他對宇宙印象好,所以回家動不動就提宇宙的事。
“宇宙在學武功,他有三個師傅,十八個師兄,聽說還收了徒弟。”賈梅將宇宙的說法轉告賈里,“你可以跟他學幾手。”
“我看他不像有真功夫。”賈里說,“他當我徒弟我還要考慮考慮呢,哪天讓我和他比比功夫。”
隔了幾天,有一封武術協會的信寄到學校,收信人是宇宙。這下,整個初一年級都轟動了。大家都傳說宇宙有一套真功夫,刀槍不入。賈梅聽到沸沸揚揚的傳說跑去問宇宙,他沒正面回答,而是吹了聲快活的口哨。
賈梅心里為宇宙驕傲,像這樣有本事,為人又善良的男生真是稀世珍寶。她萬萬沒想到,有人會向宇宙挑戰,而且,這場搏斗的主謀居然是他的哥哥賈里。
那是周一的上午,賈里對賈梅說:“聽說你們2班的宇宙現在名聲很響。”
“是,他是很內行,會武功。”賈梅說。
“他還吹噓自己是初一年級的武功高手。”賈里說,“如果他敢和我或者魯智勝比一比,以后就不會這么狂了。”
男生就那么令人捉摸不定,有些好斗,好像承認別人行就會使自己臉上無光,又好像自己有讓妹妹崇拜的專利權。賈梅要哥哥放棄比武的打算,因為她既怕哥哥敗掉,也怕宇宙敗掉。可她發現她越勸,賈里越覺得該挺身而出,仿佛賈梅是代表宇宙來求和的。
林曉梅讓賈梅省些口舌,她說希特勒想發動戰爭,誰能勸得住他?賈梅說怎么能把賈里同法西斯比。林曉梅見她面露溫色,才笑笑說:“什么時候他們比武,我們去坐山觀虎斗。”
宇宙很快就得知比武的消息,下了課,他就在教室里放風:“可以比一比嘛,不過我學的武功有許多新規則,不按照新規則我是不比的。”說完,他當眾寫下了這個要求并且在條子后寫上“生死概不負責”的字樣,讓賈梅帶給賈里。
本來說好第一個出場與宇宙比武的是賈里的好友魯智勝,他是個胖子,自稱學過武術,能打敗姿三四郎。可他在賈家看了那個“生死概不負責”,紅潤的臉就變得有些發黃。
“他是虛張聲勢。”賈里說,“你不敢上,就會榮獲一個懦夫的稱號。”
賈梅說:“懦夫就懦夫,魯智勝,你不想比就算了。”
賈梅是真心調停,誰知魯智勝把這當成激將法,脖子一模,說:“誰是懦夫?我只要拖住他,打個平局,名聲也就不壞了。”
隔一天的放學,比武開始了,宇宙和賈里站在那兒討論比賽細則,就像兩個針鋒相對的談判團,宇宙堅持全按他的規則比。
“我只跟內行人比,內行人都懂這規則的。你們不給我規則的解釋權,我就不同你們比。”宇宙說,“跟你們比,就是贏也沒多大意思。”
魯智勝看著賈里,滿臉悲壯,在關鍵時刻他早習慣由好友代他做決定了。賈里一揮手說:“好吧,比一局!”
比武雙方虎視眈眈,突然,魯智勝一個臂掌直取宇宙。哪料宇宙一讓一跳,繞到魯智勝身后抱住他的后腰。
魯智勝打了兩個旋子,可怎奈宇宙人高體胖一百個不松手。魯智勝大叫道:“不行,怎么能抱后腰呢?武術比賽這是犯規。我劈過去,他應該使一個搖把攻過來。”
正當魯智勝大叫要打官司時,宇宙輕而易舉地使了個飛腿將魯智勝絆倒在地。
賈里鐵青著臉,質問宇宙懂不懂規則,不料宇宙也振振有詞,說有言在先,他有定規則的權利,他這一招叫“磨盤”,能把對方拖垮。
賈梅對武功一竅不通,倒是林曉梅翻過幾本武俠小說,她也說宇宙的動作不怎么正規。可這時,宇宙早跑開了,氣喘吁吁地去喝沙濾水了。
魯智勝輸了一局后反而臉色紅潤了,也許是消除了思想負擔,不用為生死操心。只是一旦賈梅在場,他就說說宇宙的壞話,說他私定規則是犯了武術界的忌,又說去問過武術大師了,連大師都沒有說過有“磨盤”這一招。
他說這些,賈梅就把臉扭過去。她才不會對男生講任何女生的壞話,魯智勝這樣簡直像男生中的叛徒。
賈里似乎比魯智勝高明一籌,他只是盯著賈梅問,宇宙究竟在哪兒學的武術。賈梅記得常有武術協會給宇宙來信,就說可能是在協會里學的。
賈梅隨口的一句話,就決定了宇宙失敗的命運。
星期日一大早,賈里就出門了,中午才滿臉放光地回來,宣布第二天就和宇宙比武。他邊說邊吹著“土耳其進行曲”,練上幾個弓步、馬步、二踢腳什么的。像勝券穩操。
又到了星期一下午,賈里要同宇宙比武了。宇宙按照慣例提出那苛刻的規則解釋權,還說又新學了一手,叫“絕命掌”,他讓賈里聽了嚇人的名稱后乘早收兵。
賈里笑而不露,說;“廢話少說,是英雄是狗熊,比一比不就清楚了。”
宇宙摸出手絹擦汗,大的那只眼更大了,小的那只眼更小了。
他們各自干咳一聲,作為比武的開幕詞。只見他們反掌擊掌,賈里騰出手來了個劈掌,宇宙剛想再做“磨盤”,卻讓賈里搶先一步來了個掃蹚腿。幾個回合下來,宇宙這位武術大師的陣腳全亂,很快就鼻青眼腫敗下陣去。
在場的人愣了一會兒,全都哄笑起來,當場就封給宇宙一個新綽號“磨盤”。
賈梅是當天晚上才知道內幕的,消息是被魯智勝捅出來的。魯智勝天生就多事,讓他揣點秘密他會坐立不安的。
當時,賈梅正在醞釀寫一篇關于給同學們亂起綽號的文章,她想起下午宇宙被這一片叫“磨盤”的起哄聲弄得手足無措,就覺得不安。剛寫了第一個“豈有此理”時就聽見有人敲門。
“賈梅,”賈里叫道,“去開開門,我在研究中國歷代武功,沒空。”
打開門,魯智勝就沖進來,說:“這個‘磨盤’真不經打,我看見他父母領他從醫院出來,橡皮膏貼個橫七豎八。”
賈梅不滿地說:“輸贏總是有的,你不是也輸過嗎?”
魯智勝嗷嗷亂叫:“懂什么?他根本不懂武術,只不過報名參加了一個武術速成班,聽了兩堂課就不去了,那天他是用賴皮贏我的。”
“我不信,”賈梅說,“人家武術協會不會常給外行人寫信的。”
魯智勝哈哈大笑:“那個速成班是武術協會辦的,他缺課,人家寫信督促他呢!”
賈梅讓他說得心跳,有些心慌,她想好第二天要注意看宇宙的眼睛,從一個人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心里的東西。
然而宇宙一連三天沒來上學,聽說他死活吵著要轉學,還聽說他以前留級也是因為吹出破綻,逃學了半年。
賈梅想發動大家去看看宇宙,可大家聽后都笑著說“磨盤”不會歡迎的,他頂要面子,受不了別人去安慰他。賈梅想了許多主意,比如假裝找錯門了撞進他家;或者寫一封鼓勵信,可終于沒有想出更高明的妙招。
一天,放學路上,賈梅奇跡般地發現宇宙從一家商店出來,他看見她佯裝沒看見。賈梅叫住他,只說了一句話:“你不過是提前借用了武術師的稱號。”
后來,宇宙來上學了,仍喜歡說話,偶爾也吹吹牛提高自己,但再也沒提武術師這三個字,有的同學看見他在體育用品商店買護腕和護膝,也有同學說他每周有三個晚上在武術協會學藝,有點臥薪嘗膽的味道。說不定若干年后他真會成為聞名中外的武術大師。
十二、兩個teacher
班里曾流行過用電影名串起來的“醒世名言”,其中有兩條簡直妙極了,一條是:走進學校——《誤入虎穴》;另一條是:班主任來了——《這里的黎明靜悄悄》,可自從teacher陳接管我們班后,這兩條名言就被束之高閣了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賈梅班正宗的班主任姓柳,名麗娜,聽起來像是一個文弱苗條,富有浪漫情懷的小姑娘。其實柳老師是個中年人,很精干,眼睛咄咄逼人。聽說她的教齡長得說出來嚇人一跳,而且她帶的班絕對樣樣領先,她教過的學生現在有的在司法部,有的進了什么世界組織,最最一般化的一個,是在火葬場做副場長,總之,不存在平庸之輩。
柳老師從第一堂課起就讓所有心存幻想的同學覺得鉆不進空子,因為她狠狠批評了遲到一分鐘的邱士力,說他散漫,目中無老師;又對另一個尖子生提出警告,說驕傲是進步的大敵,因為他在老師訓話時,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。
那兩個都是男生,而且自稱什么也不在乎,特別是邱士力,是個硬派男士,可這劈頭蓋臉的批評,弄得他一怔一怔的。教室內鴉雀無聲,“這里的黎明靜悄悄”的說法出典就在那兒。
第二堂課下課,邱士力在議論班里的氣氛有點像集中營,大家全笑起來。林曉梅說是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,她問賈梅是不是,賈梅毫不猶豫地點點頭,說都不是小孩了,何必話說得那么重。可第二堂課,柳老師就用了一刻鐘談了嚴格要求的必要性,而且她顯然已在學校中找好了“內線”,對下課后的議論了如指掌,特別強調說,有個別女生想挑撥離間,煽動同學對老師的不滿。
柳老師雖沒點名,但她的口氣已把賈梅傷得厲害,再看到柳老師,總有種惶惶然的感覺。她一向隨和,這么吃重的指責讓她感到沮喪,其實只要老師瞧她一眼,她就會知道不該背后議論,但柳老師喜歡把事情推到極限。
那之后,再談班內的事,賈梅都先要東張西望一番,然后壓低嗓門,豎起耳朵,像白色恐怖下的地下黨串聯。可即使如此,還是擺脫不了挨批評的命運。
一天,賈梅聽廣播,得知電視劇《上海少女》已經開拍,雖然早知當女主角無望,可明明白白知道此事今世無緣,心還是猛一下沉下去,想找林曉梅聊,不料這天林曉梅是踩著上課鈴到的。第一節是作文課,寫一份公函,所以賈梅就悄悄地傳了張紙條給林曉梅,哪料到柳老師目光敏銳得像有特異功能,說:“可以讓我欣賞一下嗎?”
剎那間,賈梅已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,假如柳老師認認真真批評她一通,她肯定不喊冤枉。偏偏她就慢條斯理地挖苦個沒完,羞得兩個女孩無地自容。賈梅一向容易落淚,照賈里的說法是“淚腺豐富”,所以當即就紅了眼圈;林曉梅不一樣,她的外號是“冰雪女王”,簡稱“冰雪”,平素以不露真情自豪,這次卻撲在課桌上連連嘆氣;賈梅以為她是為當不成領銜主角而悲傷,下課后特意勸她幾句,不料她脫口而出,說,走進學校——《誤入虎穴》。
這個說法一經發明就流行開了,后來為了隱蔽就簡化為“虎穴”,接著,與此有關的話都成了暗語,什么“狼窩”、“豹穴”,全會引起大家會意的一笑。再后來,這說法也沒有什么針對性,只是一種心境的體現。沒人再說柳老師太嚴厲,仿佛大家已經習慣了,況且如今老師的威信已樹在那兒,她不再每堂課前訓話了。
賈梅自己沒什么理論,她的觀點大多是從賈里那兒來,賈里最著名的話是:女老師對女生嚴格,男老師對男生嚴格。賈梅用這觀點去套,發覺柳老師倒不這樣,遇上學校大掃除,她總是讓女生換換水、遞遞抹布,而大聲指揮男生干這干那。這時,女生就能享受有權威性老師的優越性了。
柳老師最讓學生們五體投地的是對班級榮譽的重視。比如秋季運動會,誰去哪一項參賽,乒乓雙打哪兩個人搭檔,都由她精心研究后指定,結果,田徑賽中邱士力的短跑成績算錯了,柳老師親自去那兒交涉,撿回一個第二名。后來算總分時,2班屈指第四名,柳老師漲紅了臉,像個發急的小姑娘,這讓全體學生覺得有愧于她。
日子這么一天天過去,誰也沒想到柳老師會病倒。柳老師缺席的第一天,大家都在走廊里走來走去,站定不了,無法平靜,就像天下即將大亂一樣。
新任班主任姓陳,年齡不詳,據說他剛從其它學校調來沒幾天。他雖是個男老師,身高和嗓門都在柳老師之上,但不怎么發揮優勢。他的臉長長的,不知神態溫和的緣故還是說話怕驚動別人的原因,反正總有點像一匹任勞任怨的馬。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,說話口音有點輕,把人說得像“銀”。
第一堂課,大家等著他談班規,或是指出幾條注意事項,但他沒說這個,只是結合課文談了鳥類的遷徙,還有人的尾骨什么的。聽到他說“銀”,底下有些小小的轟動,他也不惱,只說:“這個嘛,我咬這個字咬不準,誰能下課后給我正一正音?”課上到一半,衛生老師來敲門布置下午的包干區大掃除。衛生老師是個高音喇叭,說話動不動用大會發言的音量,她說完陳老師就對大家說:“都聽清了吧?這個嘛,我就不重復了。”直到上最后一堂課,他都沒再提大掃除三個字。
放學時,大家議論紛紛:究竟下午還掃不掃除?都亂套了,也沒分組,也沒講獎罰辦法,換了柳老師,會布置許多臨時條例,讓每一個學生都運轉起來。大家似乎非這樣不可。于是,有幾個學生就追在陳老師身后問:“下午怎么個掃法?”
陳老師說:“這個嘛,你們定。”
他說話含蓄,軟弱,好像天生是個模棱兩可的人。后來,邱士力率先推開辦公室門問:“我下午有事,能不能請假?”
他依舊不快刀斬亂麻,只說:“你考慮決定吧。”
“他給了我一張奴隸解放證書。”邱士力興奮地說,“這老師好說話,別錯失良機。”
這下,保守些說,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懶漢都跑到辦公室請假,有的捂著肚子,作痛苦狀;有的腿一瘸一瘸地在陳老師面前倒抽冷氣。那個宇宙更是高明,說下午要參加他祖父的追悼會,可除了陳老師,所有的人都清楚,那老先生半年前就壽終正寢了。據說陳老師都不抬頭,一律回答道:“這個嘛,你考慮決定吧。”
賈梅看了氣得不行,說:“陳老師在忙什么?他怎么不制止他們?”
宇宙興奮得很,說:“他正在吃飯,你猜吃什么?吃干的方便面,嗨,他可真特別。”
林曉梅悶悶不樂,說:“搞什么?我們也請假去,真沒勁,碰上一個只愛吃方便面的老師。”可話雖那么說,行動卻慢了一拍,因為她不愿說謊,怕毀了自己的形象,她認定自己將來要寫回憶錄的。
當天下午,陳老師提著水桶準時來參加大掃除,大家聽見他問勞動委員:“我擦窗子如何?我個子高。”
勞動委員點點頭,他就攀著高擦起來。大家不能傻站著,也各自挑了些活干起來,勞動委員這才像醒過來似的說:“這倒也好,來的都是自覺的,說不定比原先干得好了呢!”
林曉梅說:“陳老師,得想個辦法,否則缺席的會越來越多。”
“這個嘛,大家出點子,最后由勞動委員定奪。”陳老師說,“這是我的建議,采納與否,由你們定。”
“烏拉!”女生們大叫道。
“甲級!”男生們也拍起手來。
很快,大家就湊出一條妙計,下次大掃除由今天請假的同學承包,再有請假的,承包再后一次的大掃除。勞動委員當場就讓大家表決,結果全票通過。
陳老師爬在門框上高高地舉起胳膊,說:“這兒也有個‘銀’表示同意。”
大家全都舉起手,愉快地大笑道:“這兒也有個‘銀’表示同意。”
隔了一周,包干區又要大掃除了,衛生委員搶先一步公布了補勞動同學的名單。那些人仍吵著頭痛腳痛,要請假;宇宙又別出心裁說他的祖母在醫院輸氧氣,他忘記二天前他還說祖母生下他爸就難產死了。可到了下午,他們卻一個不漏全到了,誰愿意當傻瓜,獨自一人承包下次的大掃除呢?要知道,這幾個都是班里精出名的人杰。
林曉梅伏在賈梅肩上,說:“陳老師真瀟灑。”她已經忘記她親口說過他只曉得猛吃方便面。將來寫回憶錄,看來她也不會提這個嚴重的判斷失誤。
陳老師后來在班會上提出,班級工作由學生自治,他說他重點抓“傳道、授業、解惑”。據字宙的不完全統計,說陳老師每天至少要批評十二位同學,只是他的批評像一陣微風,比如,有一陣賈梅愛寫小蟲一樣的小字,陳老師就在她作業簿后寫:請附帶放大鏡。又過了一陣,賈梅的字雖寫大了,可一律向右斜,陳老師就寫上;“能否向左看齊?”
賈梅印象最深的是陳老師評點她和林曉梅的作文。賈梅和林曉梅是好得難舍難分的朋友,可林曉梅是個才女,據說她三歲就發表了一首詩,當然,她的作文也是第一流的。一天,陳老師在作文課上評點了才女的作文,記得一開始就文筆優美:“天上下著牛毛細雨,潤濕了田間窄窄的小道。”陳老師評點說林曉梅的作文用詞貼切。精致,一個“牛毛細雨”外加一個“潤濕”整個意境就脫穎而出。接著,陳老師又念了賈梅的作文:“那是個雨天,鵝毛大雨落個不停……”他沒念完,笑聲就響起來,大家七嘴八舌說:“鵝毛大雨是怎么個下法?”
“還不如鴨絨大雨呢。”邱士力又說怪話。
大家盡情地笑,前排的同學還回頭來看賈梅的表情,賈梅的心撲撲亂跳,真是想跳起來奔出去。等大家笑夠了,忽然發現陳老師一臉沉重。
“同學們,我不過是想通過對比說明哪一種描寫出色。并不是嘲諷某個銀(人),假如你們只能從我這兒學到一件東西,我情愿你們學會尊重銀(人)……”
剎那間,教室里又是“這里的黎明靜悄悄”,而且靜了好久好久。賈梅看見林曉梅絆紅著臉,飛快地記錄著什么,她這才意識到,連冰雪女王也被感動了。
陳老師的離開與他的到來一樣倉促。上早自習時,他還向文體委員建議成立個象棋興趣小組,可第一堂課上課鈴響時,夾著講義走進教室的卻是柳老師。
“從今天起一切又可以走上正軌了。”柳老師說,“我正在研究秋季運動會的出場陣容。”她環視著四周,忽然發現了某種異樣的氣氛,“發生了什么?”
沒人回答,仿佛什么也沒發生,又仿佛經歷了千變萬化。這堂課下課,體育委員在墻上貼出了成立象棋、乒乓、田徑興趣小組的倡導書,另外還寫了希望大家根據自己特長踴躍報名參加秋季運動會,有二十八位同學在倡導書下端簽名,不多不少,正好占全班人數的五分之四。
賈梅很想給柳麗娜老師寫封推心置腹的信,但她只擅長寫批評信,寫別的信就感到措詞困難,所以那一陣,她很想找一個寫信滔滔不絕的人,拜那人為師。
十三、禮儀大賽
我的好友林曉梅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,她從不循規蹈矩,處處出新,她說她從現在起就得同父母談判,爭取一滿十八歲就打起背包搬出去,她甚至已說定要租一間帶客廳的房子,到時請大家去那兒參加派對。比起林曉梅,我像個扭扭捏捏、缺少個性的人物,我真想改變這個形象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世上沒有一本叫人如何拔尖的書,至少賈梅沒發覺有。有時賈梅就想,假如哪個高明人寫出這本書,一夜之間準能成為暢銷書作家,出名、發財兩不誤。賈梅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,書沒魯迅、海明威寫得那么多,可他能成年累月趴在書桌上寫,也不會無話可寫,那就已經十分了不起了。他聽了賈梅的建議,笑笑說:“假如我有這竅門,早就成了世界級作家了。要拔尖,得花大力氣,不能靠竅門。”
賈梅覺得爸爸說得大懸乎,隔山隔水的。她又去找林曉梅問怎樣才能與眾不同。林曉梅眉頭都沒皺一下就說:“那就是要敢于做出格的事。”
其實賈梅并不是沒做過出格的事,比如說跟林曉梅一起逃學去聽爵士鼓大獎賽,她膽子小了點,可這一類事也試過幾回,但在別人印象中,她仍是個溫良的好女孩。就拿那次逃學來說,第二天她和林曉梅各交了一份病假單,一邊等著一場軒然大波,因為精明的柳老師絕不會相信兩個女孩會同時患病的。然而,結局卻令人啼笑皆非,柳老師相信賈梅那天是百分之一百地臥床不起了,她還讓賈梅多做戶外活動,別像林黛玉似的。林曉梅在聽爵士鼓的前一天受了涼,她的咽喉炎的病假診斷是貨真價實的,可是柳老師再三地問這問那,想看出點破綻,甚至沒注意到,她說話嗓音沙啞極了。
賈梅說:“林曉梅,為什么別人的印象那么頑固?”
“什么印象頑固!”林曉梅說,“你從外表到內心都是個乖女孩。”
就在林曉梅下這結論的第二天,正逢校長在課間操宣布要開展禮儀大賽,評選出最佳禮儀女生和最佳禮儀男生。說是要推動學生注重文明,純潔校風。
“不知怎么個評法?”賈梅打聽著。
“管它怎么評,反正,你自信自己風度不凡,儀表出眾就可以去報名。”林曉梅說。話音剛落,她就大聲問何時報名,她那種壓倒一切的驕傲勁頭引起周圍人的竊竊私語。賈梅輕輕碰碰她,示意她別太張揚,可林曉梅回答說:“我可不像你,躲躲閃閃的。”
確實,林曉梅就是那種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人。不被眾人莊目,她就覺得個性發揮不夠。看樣子,她是下決心在禮儀大賽上出冷門奪桂冠,因為報名的當天,她就讓賈梅去她家當模特兒。
林曉梅對服裝一向要求極高,每次買了新衣服自己穿上在鏡子前左照右照不算,還要求賈梅穿上讓她看。據說在鏡子里照是平面的,而她要看立體的效果。賈梅和林曉梅身材相差無幾,做模特兒正好。這次,林曉梅翻箱倒柜找出不少衣服,問賈梅哪件別致。可她問話,并不是真要聽賈梅的意見。賈梅說這件衣服好,她立刻就說,顏色一般,不是世界流行色;賈梅說那件衣服式樣不錯,她就說那料子太挺括,就失去了柔軟感。總之,她像是來審查賈梅的審美眼光似的,而且這評委極嚴厲,不會給人打高分的。
“你為什么不報名?”林曉梅說,“沒聽說獎品是一架英文打字機嗎?我要用它打一封英文報名信,寄到世界影星俱樂部。”
“有打字機真不錯,”賈梅說,“過圣誕節時給同學打英文賀卡,蠻別致的。”
林曉梅看了賈梅一眼,說:“你連名都沒報怎么可能得獎?你呀你,做什么事都猶猶豫豫的。”
“我早看好通知了。”賈梅說,“要到后天才截止。留那么長的報名期就是為了讓人多考慮的。”
“永遠的隨大流!”林曉梅點著賈梅說,然后做了個舞臺上才用的夸張動作。她時常感覺自己在臺上,被許多人注目。
賈梅不是那種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的冒失女孩,她報好名之后就開始作準備。先套上那套被林曉梅稱之為有些緊跟潮流的青色外衣,在房間里走來走去,她問賈里:“你看這樣行嗎?”
賈里那天正在同魯智勝在電話里高談闊論:“你是說牛頓第一運動定律嗎?白癡才不懂呢,告訴你,我念小學三年級就對它了如指掌。你讓我現在談原理?沒必要,你干嘛不問難點的問題?”
賈梅連問兩遍,賈里才點點頭,說:“唔,不錯。”他又和魯智勝說了幾句話,才想起把剛才的后半句續完,“賈梅,你這樣打扮可真像一棵茂盛的青菜。”
可那些話,賈梅壓根沒聽見,她已快樂地旋到父母的房內,問:“你們看,我這身打扮可以得幾分?”
爸爸正奮筆疾書,隨口答道:“十分。”
賈梅睜大眼睛說:“那,太好了,賈里也是這個意思。看樣子,我會得到一臺英文打字機的。”
爸爸這才抬起頭,問道:“什么?英文打字機?”
賈梅興高采烈地把學校組織禮儀大賽的事說了一遍,然后說:“爸爸,決賽那天你一定要去。英文打字機很重的,你幫我拿好嗎?”
“噢,這個嘛,”爸爸說,“你參加比賽只是有得獎的機會,也就是說……”
“爸爸,我相信你有評委的眼光,十分是最高分。”賈梅沉浸在其中。“你說,英文打字機放哪兒好?”
“你要努力爭取。”爸爸為難地說,“禮儀大賽不僅僅是比誰的衣服時髦。”
“這我曉得,舉止啦,說話得體啦,都得考慮。”賈梅說,“爸爸,你知道嗎?這臺英文打字機對我太重要了!”
爸爸看著眉飛色舞的賈梅,說:“看來我犯了個錯誤,要扭轉得費九牛二虎之力。”
賈梅說:“爸爸,你說什么?”
“我是想說,奪冠井非易事……”
“那當然,否則人人都可以得打字機了。”賈梅搶著說。
爸爸無心寫作,嘆口氣,說:“一分鐘內,你提了五次打字機了,這個詞出現的頻率太高了些。”
最近這一陣,事情突然多起來,要準備禮儀大賽,還要給災區捐物,賈梅覺得自己像個重要人物。她理出一套襯衣違背帶褲的春裝準備捐掉,她可不想把最舊的衣物捐出去,那樣有點不誠心,把災區當成廢品回收站。她還想象災區一個臉黑黑的女孩子穿上它時的模樣。
“我決定穿這套綠顏色的衣眼,”賈梅對林曉梅說,“家里人都說好,我想它會帶給我好運氣的。”
“這樣太一般化了,”林曉梅說,“要發揮獨創性。”
林曉梅在這方面不愧是個天才,她找了塊綠綢子給賈梅做披風,又用綠花布做了個頭飾,把賈梅整個武裝起來。她還叮囑賈梅臨場一定不能慌亂,回答問題時要多用成語,盡量出口成章。
倆人正在屋里彩排,不料,賈里一頭撞了進來,見到賈梅的一身披掛,驚叫道:“喝,是穆桂英掛帥。”
不說倒罷,他這一點,賈梅是覺得這樣打扮有些像古戲中的女將。她問林曉梅:“這樣太特別了嗎?”
林曉梅發火了,說:“要的就是與眾不同。你不想突出自己的個性嗎?為什么又要隨大流呢?現在比你原先的打扮高級一百倍!舞臺效果好一萬倍!”
賈梅想想也是,千辛萬苦就是圖個拔尖,這次機會來了,可以橫掃一下那種她只會默默無聞的頑固印象。不料,也不知爸爸從賈里那兒聽到了什么,反正他幾次提到選擇服裝一定要有中學生的朝氣,意思是穿普通的汗衫,舊牛仔褲就行。至于賈里,更是露骨,幾次說:“千萬別聽林曉梅的,那套戲裝穿出去,人人都會目瞪口呆的。”
比賽這一天,賈梅原本想披掛好去學校的,可貿里大搖其頭,說一路過去非堵塞交通不可,賈梅有些蠢蠢欲動,能引起轟動也許一輩子只有一兩次。賈里見她準備去換那戲裝,就攔住她,說:“喂,你要想給人一種新鮮感,現在就別穿,臨上臺亮相時再換上,這叫灰姑娘效應,對比強烈。”
這倒也可以!賈里自告奮勇地用報紙里三層外三層地把全套的新行頭包起來,放進賈梅的書包內。一會兒,林曉梅在樓下叫她。賈梅提著包就走,只聽賈里在身后喊:“送你一條賈里名言:‘做作最惡心!’”
賈梅懶得理他,她的口才不允許她做哥哥的對手。
林曉梅身穿一身紅衣紅褲,整個的一個紅孩子,她也準備了一塊薄如蟬翼的披巾,往那兒一站,招搖得要命。她說:“為藝術創造,我什么也不在乎。”
一路上,林曉梅的回頭率是百分之九十九,她像一只耀眼的燈籠,在灰灰的街區一跳一跳的。快到學校了,林曉梅問;“你的行頭呢?今天穿得好鄉氣!”
“帶著呢!”賈梅拍拍書包,“我先做灰姑娘,后做公主。”
林曉梅毫不含糊地說:“我一分鐘灰姑娘也不想當。”
第二節課下課,廣播里開始通知,禮堂中即將舉行禮儀大賽,請參賽選手立刻到后臺集合。林曉梅催命似的讓賈梅去換衣服,賈梅笑笑,提了紙包就走,出教室門時走得急了些,絆了一跤,紙包飛了出去,散開來,賈梅剛想伸手撿,忽然臉都變白了。
那里面是一套準備捐掉的白襯衣背帶裙!
“這,你瘋啦?”林曉梅氣咻咻地說,“這種鄉氣的衣服多沒派頭。”
“搞錯了。”賈梅說,“是賈里給我裝的……這可怎么辦?”
林曉梅抓住那套衣服抖抖,忽然,從里面飛出一張紙條。賈梅撿起來一看,只見上面寫的:切記,不是評時裝,是評人的素質!署名潦草得很,但仍能辨認出是賈里。
“天呵,你怎么會攤上這樣一個倒霉的哥哥。”林曉梅說,“他在阻止你拿打字機!”
賈梅想哭,可時間不允許,想找賈里算帳,又明知他在好戲開場前早就溜了,他最絕的招數是很徹底地躲進男廁所。所以,她只能紅著眼圈大生悶氣。
廣播又一次在催促參賽者了,賈梅心一橫,只能把那套背帶裙套上,跟著林曉梅到達后臺。那兒真是讓人眼花繚亂,全是花花綠綠的,一個賽過一個,賈梅站進去,就像一個真正的灰姑娘,顯得格格不入,大家都同情地看著她。
輪到參賽者上臺了,林曉梅和賈梅一上臺,臺下就掌聲雷動。林曉梅瀟灑地欠一下身子,而賈梅,只能聳著肩,盡量使自己縮得小一些,再小一些。
后來,評委提問了:“請你們各自談一談對這次禮儀大賽的看法。”
林曉梅果然練得滴水不漏,用很散文化的語言說:“禮儀大賽像清晨的一抹朝霞,使一顆顆純潔的心沐浴陽光……”
賈梅這時早知自己已被排除在外,緊張感消失了,原來準備好的散文化的發言也懶得用了,只很實際地說:“我想問一下,下次還舉行這樣的大賽嗎?獎品是否還是英文打字機?”
評委們大笑,有個評委說:“很有幽默感!”
林曉梅湊過來,說:“我都替你可惜,你的話太缺少文采。”
賈梅無意中瞥見賈里就坐在臺下,他嘻著嘴笑得特別開心,有些穩坐釣魚臺的味道。她真想對他大叫壞蛋,害人精,定睛一看,她的父母都坐在臺下。她想起曾說過要父親幫她拿打字機的,這下可好,全都亂了,她真想哭出聲來。就在這時,廣播里說:“請參賽者退場,評委們要投票產生最佳禮儀女生和最佳禮儀男生。”
賈梅下了臺,徑直奔到教室,一路上,眼淚就啪喀啪嗒掉個不停。教室里沒有人,她也不需要任何人!外面,廣播在響,掌聲也響起來了。隔了會兒,門被推開了,走進了父母。父親說:“今天有兩撥評委,剛才的評委是代表學校的,而我和你媽是代表家庭的。我們兩個決定給你一個很高的榮譽。”
“你們是怕我難過。”賈梅抽噎著,撲在母親肩上,“才故意安慰我。”
“不!”父親說,“你表現出一種純樸本色的氣質,我真心喜歡,我本來還擔心你真會穿那套俗氣的行頭呢。”
“我們決定帶你去買一臺英文打字機。”媽媽說,“下午就去。”
正在這時,林曉梅抱著一臺英文打字機走進來,她一身光彩,紅得像朵盛開的花。她朝賈梅點點頭,賈梅由衷地說:“真為你高興。”
“出了個一千年才出一次的冷門。”林曉梅虎著臉說,“你得獎了。”
賈梅居然獲得最佳禮儀女生的稱號。從第二天起,校園里穿背帶裙的女生多起來,也許她們都聽到了評委對賈梅顯示的學生氣的贊賞。賈里成了功臣,他說:“我早知道賈梅穿這套背帶裙甲級。記得她第一次穿這套衣服時,至少有一個排的男生在悄悄地打聽她的名字。”
最后,賈梅還是把那套帶給她好運的衣服捐掉了,盡管林曉梅說,這套衣服在校園拍賣的話能賣個好價。她在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張紙條,寫上五個字:祝你也好運。至于那個披風,她至今沒敢動用,怕一領頭,校園里到處都出現“楊門女將”。
十四、丑女
我時常想,我們的老祖宗中國猿人一定很為今天人類而自豪,假如他們活到今天的話。即使不提過去那種在樹上攀來攀去的歷史,就是光談外表,那猿人也有點太像猴子了些,所以沒有一個女孩愿意自己出現“返祖現象”的,除非不得已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班里關于簡亞平有許多說法,說返祖也好,說像猴子也好,反正集中了一點:丑。她瘦瘦小小的一個,走路像腳底安了一個彈簧,一蹦一蹦的,有點精力過剩;她的臉窄窄的,眉骨突出,兩額有點陷進去,還長了個V形發尖,而眼睛卻大得出奇,亮亮的,目光咄咄逼人,而且她快人快語,常惹些事端,所以成了班中的特色人物。
簡亞平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不光是丑,而是無禮。她常常喜歡用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人,有一次,賈梅買了種香水紙巾揣在口袋里,讓簡亞平聞到,當眾大聲嚷嚷說:“賈梅,你是不是搽了一兩香水?”弄得賈梅臉紅一陣、白一陣的,她才放聲大笑,仿佛目的達到,天生喜歡拆臺。
還有一次,許多女生圍在一起談自己的媽媽,賈梅剛說起媽到現在還改不了口,總叫她寶寶時,簡亞平霍地站起來,朝賈梅打了個響亮的哈欠,像一只挑釁的大懶貓。賈梅看見她口腔里尖尖的牙齒,真覺得這女孩既刻薄又兇惡,無法再同她來往。
進中學的第一個圣誕節,大家都不愿它太一般地過去,林曉梅提議女孩們在一起聚一聚,互送小禮品,她話音剛落,就聽簡亞平說:“我沒這興致湊這無聊的熱鬧。”弄得大家好不掃興。林曉梅不是個能忍的角色,當場就同簡亞平頂起來,她質問簡亞平:“你太沒教養了,你媽媽沒教過你禮貌?”
那次,簡亞平居然流了會兒淚,沒哭出聲,只從胸腔里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。賈梅覺得林曉梅真像個主持公道的女英雄,真痛快。可是,只過了三天,有一個消息從宇宙那兒傳出;簡亞平沒有媽媽,寄居在姑媽家。不知怎么,再看到簡亞平,賈梅就有點心里抽得一痛一痛的;女孩沒有母親,那還了得?
不久,又開始了新學期。
簡亞平過了寒假后有些瘋長,高了許多,衣服顯得緊巴巴的,與林曉梅穿新潮的只卡在腰那兒的甲克不同,她的衣眼小得使人感到拈據,有點像茄子。她的為人也有些改變,很少說話,但益發過分了,開口就兇得像要吞掉整個地球,她不理林曉梅,乜斜著眼看賈梅。偶爾賈梅轉過頭去眼光與她相遇時,她總是急急忙忙地扭過頭去,側身留給賈梅一個高眉骨的執拗的曲線。
開學沒幾天,柳老師要搞一次語文摸底考試。說實話,一個寒假放下來,仿佛智商都低下去一截,讀起課文中的古文,有點隔世的感覺。大家有些人心惶惶,七嘴八舌,都在想對付的辦法。
這消息,很快就準確無誤地被柳老師接收去了,到了摸底考的那節課,她突然宣布為防止作弊,決定讓同學們臨時互換一下座位,大家只能懶洋洋地說道命。這事也湊巧,賈梅被指定換到簡亞平的座位上來。
發考卷時,賈梅突然發覺有人在她背上戳了一下,回頭一看,后座是宇宙,他用手朝簡亞平點一下說:“她讓你把文具盒傳過去。”
這時柳老師已經目光炯炯地轉過頭來,賈梅慌了手腳,伸手在桌肚里摸到文具盒,急于脫手,只聽恍一下,文具盒沒拿住,散落在地上。鉛筆、角尺還有記事紙散落一地。賈梅忙蹲下身去撿,無意中瞥見有張紙條寫著:星期六帶牙膏和止痛片去見爸爸。賈梅當時并未在意,紅著臉,讓宇宙把文具盒傳給簡亞平。
交完卷,賈梅坐在那兒用力按太陽穴,沒料到簡亞平走過來,用力敲敲桌面,下逐客令。
賈梅站起來,歉意地說:“噢,剛才把你的文具盒弄翻了,沒缺什么嗎?”
簡亞平的眼睛鼓出來:“廢話少說,請你別再惹我發火。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,你發什么火!”賈梅說。
“你已經這么幸運了,熒屏小姐、禮儀女生,為什么還要來刺探我的秘密?”簡亞平脖子都氣粗了,“你最陰險,像間諜似的,女特工。我恨你。”
總之,那天簡亞平像發瘋一樣,說了許多難聽的話,賈梅簡直蒙了,她第一次知道,世上也有人恨她。但那些話莫名其妙得使她難忘,什么特工?她有什么秘密要防人刺探?賈梅想不通,問林曉梅,林曉梅不耐煩地說:“你真像東郭先生,毫無邏輯可言。她都那么惡狠狠了,你還起勁個什么?”
可賈梅總想破這個謎,過去,簡亞平對她來說,是個可有可無的人,毫無糾葛。可那次交戰后,相互敵視起了魔力,仿佛接上了特別的千絲萬縷的緣分,簡亞平的一言一行都會給賈梅留下些什么。
星期六,簡亞平請了事假,一天沒露面,她的座位空著。賈梅想起那紙條上的字,忽然想到說不定是簡亞平的爸爸住院了,否則,干嘛要帶牙膏和止痛片。可想想也不通,住院為何要帶止痛藥,藥庫里這種大路貨的藥永遠是有積壓的。她悄悄地向宇宙打聽,宇宙聳聳肩,說:“有些事當事人不愿對外披露,我怎么能說呢!”
他的口氣像個律師,不過,賈梅很欣賞他的風度,長舌的男生太可怕了,為了這,她情愿他守口如瓶。
星期一,公布了摸底考成績,簡亞平的成績一落千丈,成了班內最低分。柳老師在課堂上怒不可遏。仿佛是她本人受到了辜負。特別是,簡亞平過去只是中下水平,這下居然連試卷上的短文都沒寫,只用筆尖點了一下。
“你自己愿意自暴自棄,愿意做差生,別人有什么辦法?”柳老師再三說。
簡亞平臉無表情,頭微微前傾,一動也不動,頗像個中國猿人的塑像。
下課后,大家都忙自己的,宇宙跟簡亞平在交談,他們是鄰居,很接近的。他們的談話只有賈梅在留意聽。
宇宙小聲說:“可以虛構的嘛,你為什么不寫?”
“沒有理由,反正我不寫。”簡亞平堅持說,“我無所謂,反正我被人歧視慣了。”
那篇短文的題目是《我的父親》。憑著敏感,賈梅已經知道簡亞平的爸爸有點特殊。中午放學,她在報廊前遇到宇宙,單刀直入地說:“我知道,簡亞平為她爸爸的事煩惱。”
“你也聽說了?其實她爸爸平時很老實的,也只是一念之差,受錢誘惑,就做了階下囚。”宇宙說。
“階下囚?原來她是去探監的!”賈梅吃驚極了。
“你在套我話?大大的狡猾!”宇宙說,“千萬別再告訴別人,她覺得家且不可外揚!”
這下,輪到賈梅長吁短嘆,想到簡亞平沒有媽媽,爸爸又被囚,聽著大家多少帶著炫耀地談父母,肯定心如刀割,心里不快活才這樣表現古怪。另外,自己無意中看到了她的留條,這其實也深深地傷了她。從此,再見到簡亞平橫眉豎眼,賈梅怎么也氣不起來,她從心底不想同她計較,就這么簡單。
很快,就到了賈梅的生日,她給全班的女生發了請柬,說下第四節課要在教室請大家吃蛋糕,她也塞了一張在簡亞平課桌內。不料,下第三堂課時,簡亞平把請柬還給了賈梅,說:“是你掉了請柬吧?我拾金不昧。”
“不,我是特意請你。”賈梅說,一邊把請柬追還她。
“你在憐憫我。”簡亞平說,她接過請柬,掂了掂,“我根本不需要!”
說話間,她手中的請柬飄落在地,她沒去撿,轉身一跳一跳地走了,賈梅也沒撿,很快大家走來走去,在請柬上踩了許多黑腳印,賈梅望著它,感到無可奈何,真是人心難以捉摸。
簡亞平真的沒來吃蛋糕,但從此,她的火氣似乎小了點,沒再動不動就跟人吵。她本來的特點就是兇,現在特點不明顯了,也就不怎么令人注目了。又過去了一個月,宇宙忽然小聲地對賈梅說:“知道嗎?簡亞平在稱贊你。”
“稱贊什么?”賈梅大吃一驚,心怦怦亂跳。
“她說你看得起她。她知道你沒對任何人說她的家丑。”宇宙說,“她馬上也要過生日了,說要請你吃麥麗素,你收不收?”
“還用問嗎?”賈梅說,“她什么時候過生日?”
宇宙說:“反正就是這兩天。”
隔了一天,簡亞平果真動作敏捷地塞給賈梅一包麥麗素,賈梅要送她一支筆,可她紅了臉,怎么也不收。并且咬著牙說:“你再堅持,我要罵人了!”
林曉梅在一旁看見了這一幕,說:“賈梅,你真是自討苦吃,干嘛跟她來往?你看,班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同她打交道。”
賈梅說:“我說不出什么原因,就覺得越是沒人理的人越需要關注。”
“你真有點基督精神,”林曉梅嘲諷地說,“愿主與你同在。”
簡亞平冷眼看,似乎猜出了她們談話的內容。放學時,她塞給賈梅一張條子,上面寫著:我坦白,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,只是我急于想回報。鋼筆等我真正的生日時再送好嗎?
從此,像增添了一條秘密的暗線,賈梅和簡亞平經常通過傳紙條談心,外人都不知道她們用這樣特殊方式增進友誼,這成了她們共同的秘密。
又過了一段時間,簡亞平真正的生日到了。她想按賈梅過生日的規格,請全體女生放學后留下來吃蛋糕,可她沒寫請柬,說怕大家扔在地上。結果,是賈梅出面邀請大家,她給每個人一句相同的話:今天不到,你會后悔一輩子。
大家給商亞平的生日禮物,是黑板上留的一黑板話,基本上是每人留一句話,什么“請用煩惱換回歡樂”,什么“明年的生日,我還來參加。”林曉梅的贈言是“你的笑使人感到心曠神信”——多少帶點散文味。
簡亞平又是張羅切蛋糕,又是找火柴點蠟燭,不知怎么,毛手毛腳地把奶油弄到臉上了,她笑笑,說:“怪怪的,為什么不寫在紙上,讓我永久保存?”
大家說:“怕你一轉身就撕掉,寫在黑板上,你擦掉了,我們再寫。”
簡亞平鼓起眼說:“誰敢這么說我,我就同她吵,我那么不可救藥嗎?”
她那忿忿不平的樣子,真兇得要跟人吵架似的,大家全笑了,笑得她火燒火燎地往人手里塞蛋糕,想翻過這一頁。所以大家都清楚了,她的兇真的有藥可救。而且,她微微笑著時,居然一點不丑,亮亮的眼睛和光光的額頭,倒有點像一個有名的南國歌星,大家都說,看到了奇跡。
生日會結束后,簡亞平活躍了些,只是她遇到敏感話題時,一開口,總容易說過頭的話,有時平白無故地就把別人頂得透不過氣來,可沒人再遠離她,也許大家都曉得除了兇,她還會美麗地微笑。她也沒再獨來獨往,也沒再從上至下或者用眼角瞧人。她和賈梅偶爾仍互遞紙條。她最近寫給賈梅的條子的內容是:一旦我們不一個班了,你還愿意與我來往嗎?另外,我笑起來真的是不丑嗎?
賈梅寫給她的最近的回條是:我的回答只有兩個字:愿意。另外,你笑起來真的讓人看了快樂,有一篇文章寫得好,說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。
十五、突然事件
多年前,鞋匠的兒子安徒生發奮寫作,成為著名文豪,誰說我這個作家的女兒不可能成為文壇名人呢?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賈梅的父親雖是位作家,可作家這種職業一般不遺傳,反正,賈梅每次寫作文都得按著太陽穴想半天,而且寫著寫著就沒詞了,連不下去了。后來寫批評文章嘗到了甜頭,可又像鉆進了套子,記敘文寫著寫著就會夾進去許多個“豈有此理”,柳老師一再找她談,讓她注意措詞,口氣也一次比一次嚴厲。
詞匯少不知是否是天生的?賈梅班里有個叫王小明的女生,每次作文都寫二三行,全是超短的,幸虧她不在2班,否則賈梅得為她捏一把汗。柳老師教作文講究個詞匯豐富,喜歡長篇大論,哪怕中間夾點廢話,她也說多寫點鍛煉了遣詞造句的能力。
這次,柳老師在布置作文時,特意對賈梅說:“別寫得人簡單,至少寫一千字!”
一干字?數都要數半天,別說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腦子里炮制出來,可柳老師下了最后通牒,她只能遵命。那篇作文的題目是《我的一日》,這種題像是有心難人,天天都差不多,到底寫哪一天好?
晚上,賈梅煞費苦心地在想那一千字,可賈里卻一分鐘也不安寧,一小時內來了兩撥人同他聊,聊的都是什么史前遺址、核大戰呵,賈梅聽了都心煩,偏偏賈里還想讓她走開,嫌她在不方便。
“喂,你老愣在那兒干什么?”賈里說,“勞逸結合,你該出去找同學玩玩。”
“我哪兒也不去,我要寫作文。”賈梅說。
“寫作文?”賈里笑起來,“是不是讓我教教你,就一個字:吹,你可以寫得很放手,想怎么寫就怎么寫。”
“題目是《我的一日》。”賈梅說,“只能寫自己的事。”
“誰說的?”賈里說,“你真是笨死了,一你吹自己怎么過一天,別人怎么管得著?沒有吹的本事,作文怎么寫得好?我寫《我的一日》就寫跟一個大盜搏斗,得了個優。”
“真的?”賈梅眼一亮,“還有什么竅門嗎?”
賈里摸摸頭,說:“假如我把竅門告訴你,你能到廚房里去寫嗎?好,你不反對,我說啦——寫作文要三段式,開頭,去銀行,遇見一個賊頭賊腦的人;中間,那人拔出槍要搶劫,我一個箭步沖上去;最后是結尾……”
“這算什么竅門,寫作文的三段式誰都曉得。”賈梅不滿地說,“我不去廚房寫,就在這兒寫。”
賈里點著妹妹說:“差點中了你的圈套,幸虧我沒向你披露結尾。”
結尾會有什么花樣呢?賈梅最善于寫結尾,因為眼看作文快寫完,心清愉快起來,筆下也就生輝了。
賈梅的作文完成得很順利,她沒照搬大盜的事,而是改成一個小偷在銀行偷竊,被她抓獲。而且她一口氣寫了幾張紙,數一數一千零一個字,還不算題目那四個字。第二天,收作業本時,柳老師特意翻開賈梅的作文本,點點頭:“這次像作文,不像段落了。”
第二天放學,柳老師把賈梅叫到辦公室,說:“你的作文比以前有進步,有些描寫也較生動。”
賈梅受寵若驚,忍不住想笑出來,原來,一個吹字,就使她成為寫作高手。
“但是,”柳老師說,“作文缺少感情,對那小偷的憤怒也沒寫出。我問你,你當時看到小偷行竊,是怎樣的一種心情?”
“這……”賈梅支吾著,她哪見過什么小偷呵!
“怎么?不是真實的事?”柳老師問。
這時,恰巧高年級的一個教語文的老師走進來說:“那篇《我與媽媽》的作文你們布置寫了嗎?”
柳老師說:“還沒呢,想期中時布置。”
賈梅心猛地一沉:《我與媽媽》可能就是期中考的作文題,那可不能隨便吹了,總不能把媽媽寫成女俠,也不能寫跟媽媽去百慕大三角,正想著,柳老師說:
“寫作文,還是要有感而發,怎么能隨心所欲?即使句子生動,作文也同樣沒有靈魂。不能靠瞎吹、瞎編……”
后面的話,不用提了,把賈梅剛得到的竅門全否定光了。可賈梅就有一點不服氣,為何賈里寫的與大盜搏斗的作文就得優呢?為什么天底下那么不公平?出了門,正巧碰到賈里的語文老師,賈梅就問:“查老師,賈里這次的作文是不是得優?”
“是,反正不錯,把和大盜斗爭寫得真生動,特別精彩的是結尾,抓住大盜后一聲喊,”查老師笑笑,“原來是個噩夢!”
原來,他在結尾上找了個大竅門,夢是無法對證的,所以,這個優是借了夢的光!孿生兄妹,他居然忍心把最關鍵的竅門私藏起來,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妹妹只得一個“及格”,這不是太殘酷了嗎?
出于偶然,賈梅猜到了期中考試的作文題,但那“吹”的竅門已經失效了,她得想個新辦法,在這次考試中得一個優。記得在一本雜志里看到一段新聞,說是有個名作家寫書時非聞爛蘋果味不可,賈梅也想試試爛蘋果味的功效。恰巧,家里有兩只蘋果爛了心,都酥掉了,賈梅將它們放在桌上。聞著那味,果然跳出了一個思路:就寫如何孝順母親,用零花錢給媽媽買蘋果!至少那個感情,對,可以真的給媽媽買蘋果,寫真人真事。花幾塊錢,換一個優肯定合算。
說干就干,賈梅當天放學,就買了兩只上好的秦冠蘋果,紅紅的,表皮光潔,像兩個漂亮的皮球。等到媽媽一推門,她就說:“媽媽,給你的禮物。”
媽媽愣了愣,笑了笑說:“為什么想到買禮物?”
賈梅也卡住了,是呵,媽媽生日剛過去沒多久,那天,賈梅忘記買禮物了,只顧大吃大喝。可她又不能說,是為了那該死的作文在故意制造新聞。她紅著臉,說:“反正,反正就覺得……”
“你真是個有心人。”媽媽忽然叫起來,“今天也是我的生日,上次是陽歷,今天是陰歷,哈,我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會給我做生日,寶寶,你怎么會想到的?”
賈梅答應了一聲,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。不過,媽媽今天叫她的小名,讓她感到鼻子酸酸的,她從母親的異常欣喜中,看到自己對母親的愛是多么不夠。
爸爸和賈里都趕出來了。媽媽像個快樂的小姑娘,把兩只蘋果舉得高高的。她說;“這是我收到的最稱心如意的禮物。”
爸爸看看賈梅,眼里多了點什么。過去,他總說賈梅有口無心,什么都答應,可什么都不放在心里,就從那天起,他不再舊話重提了。
那個晚上真令人快樂,爸爸說他要后來居上,就同賈里出去采購,買回來一大包零食,全是賈梅愛吃的,仿佛是為她慶賀生日。爸爸媽媽還一個勁地把好吃的推到她前面。賈梅吃了很多,也收獲了許多贊揚,望著滿地的瓜子殼、話梅殼,她忽然跳起來說;“我來掃一掃。”
最令她過目難忘的是母親那種由衷的醉人的微笑。夜里,賈梅熱血沸騰得睡不著覺,就坐了起來,拿著筆和紙畫了起來。
賈里半夜醒來,見她那個勁頭,說:“你干什么?反正你今天有點反常。”
“我想把媽媽微笑的眼睛畫下來,可惜,畫得不滿意。”賈梅說。
賈里坐起來看,果然,滿紙是笑的眼睛,可惜有的像劉曉慶,有的像徐小風,全是雙眼皮的美目。他摸摸頭,說:“可以采訪一下嗎?你為什么突然懂事了,想到給媽媽過生日了?”
“這是碰巧,”賈梅老老實實地說,“我今天就想給媽媽買蘋果,沒想別的……”
賈里朝她翻翻眼,說:“你也來這一套了,想說明你有特異功能?別忘了,說起吹牛,我是你的啟蒙老師。”
他不信這很正常,別說他覺得玄,就連賈梅自己也感覺做夢似的——世上居然有那么巧的事!這千載難逢的事會讓一個有點馬大哈的女孩撞到。
期中考試的作文題多少有點走樣,是《一件小事》,賈梅腦筋都沒怎么費,就決定寫給母親過生日的這件現成的事。不用吹,也不用編造,就這么從頭至尾寫下來。她吃驚自己怎么會一口氣寫滿了考卷,像流水一樣,寫作時她總感覺沐浴在母親溫柔的目光中,真的,她真想流淚。
她的作文出了個冷門,得了全班的最高分,優。只是有一點讓她害差,柳老師堅持要把這篇范文貼到報廊里展示。賈梅暗想,這下更里會知道真相了,他回去一說,全家都會把這事當成一個笑料。
后來,作文還是貼了出去,賈梅成了校園中風靡一時的“小作家”,1班的那個王小明看了那篇作文,佩服得五體投地,特意買了一本新的筆記本,讓賈梅在上面簽名,因為她斷言說,賈梅一定是未來的冰心。賈梅抖抖索索地給她簽名,盡可能簽得草一些,像偉大人物的手寫體。
賈里一定也看過那篇作文了,不知是他沒仔細看,還是因為他手頭需要關心的世界大事太多,反正,每晚他在飯桌上都提什么酸雨呀,太陽黑子呀,要么就是能源危機,獨獨沒提賈梅的作文。
賈梅的“寫作熱”一時還沒有消散,有一個晚上寫了兩篇文章,一篇是寫作《一件小事》的體會,另一篇是今后的計劃,比如每天練筆呀,星期日上午幫媽做一小時家務,其中關鍵的是,每年這時給母親過生日。她審核了一下計劃,像主管領導一樣在上面寫上:此計劃自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起執行。
十六、硬派男生
孔子是山東人,諸葛亮也是山東人,我們班的邱士力常說山東出人杰,就因為他的老家也在山東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邱士力有個外號叫“憲兵司令”,他眉毛粗粗的,鼻子大大的,喜歡穿背后印著號碼的球衣,球衣又往往大上一號,領子有些環下來。邱士力有時要嘲笑女孩子,笑她們太守規矩,笑她們膽小如鼠,也笑她們有吃零食的嗜好,有時甚至說些難聽的話,比如“頭發長,見識短”什么的,可女生們卻不恨他,都說他是好漢。
邱士力確實膽大妄為,他敢逃課去看一部謀殺案的片子,而且第二天還在教室內宣揚,用一條腿當支點站在桌上,然后繪聲繪色地描繪影片中的恐怖鏡頭。他甚至說他想去紋身,在胸口和胳膊上各刺一條青龍。賈梅覺得他有些粗野,可也喜歡他的嚴肅和對女生的目不斜視。
誰都沒想到,邱士力居然會成為新聞人物。
事情起源于日報上一則消息,那消息登在第一版上,題目叫《祖孫情》,是表揚一個少年幾年如一日,照料一個孤寡老人,幫她買米,運煤,還修過一次門上的插銷。這一類消息本來是很常見的,引不起什么轟動,偏偏這條消息披露了少年的名字:邱士力;假如僅僅登了名字,別人也不會怎么在意,因為知道“憲兵司令”的人比知道“邱士力”的人多,況且大城市中同名同姓的少年多的是,誰能相信像他這樣的人會突然同雷鋒靠得近起來?可這條消息中準確無誤地登出了學校的名稱,于是,校園中沸騰了。
學校第二天就宣布要獎勵邱士力,第三天決定補評他為校“好少年”,第四天決定排一出戲,把邱士力的事跡搬上舞臺,教育大家。
校藝術團當即就貼出了招募演員的啟事。學校中愛唱歌愛演戲的女孩子多如牛毛,下了課,走廊上到處是慌慌張張亂跑的女生,從她們在看那掛出的啟事時的眼神,可以曉得她們想要個角色想到什么程度。
賈梅也想去競爭一下,倒是林曉梅一個勁地給她潑冷水,說這出戲只有兩個主要角色,女主角只能演老太太,她林曉梅才不愿意把自己在學校光彩奪目的形象砸了。可賈梅自從進學校不久上臺演過一個穿灰衣服的母親外,還沒什么機會亮相呢,所以,她不愿放棄機會,哪怕只演一個九十年代的老太太。
賈梅很快就被確定為演老太太的A角,可同她搭檔的男主角卻遲遲難以確定,報名的男生只有三個,一個太瘦,像條麻稈,個頭高出賈梅一個頭,藝術團的邢老師大搖其頭。第二個男生形象可以,但口齒不清,說話像含個什么,倘若要他演需要找配音演員。第三個男生倒是符合要求,可才排了一次戲,就發現患了甲肝,出了排演室直接去住院了。于是,邢老師考慮讓邱士力自己來主演。
“憲兵司令”起初死活推辭,說他只會演匪兵,又說沒有半點舞臺經驗,一上臺,走路就會掉跟頭的。邢老師是那種看上去聲音柔柔,笑容甜甜的女老師,事實上,果斷得像女強人,只要她下了決心,任何人都會被她說服。
賈梅和邱士力的合作其實并不愉快。當然,責任在于邱士力。
邱士力是不得已才下海演戲的,他口頭上答應邢老師說試試,可心里卻總想把這事弄攪了。所以,當邢老師指定由賈梅和他對臺詞時,一開始他就指著賈梅說:“你演得一點不像老奶奶,喳喳喳的,老奶奶哪有這么高的嗓門,小喇叭似的。”輪到他該按臺詞稱呼賈梅老奶奶時,他又擅自改成“老太太”了。
“你叫錯了!”賈梅說,“應該叫老奶奶。”
“你算什么老奶奶。”邱士力“噗”一下笑了,居然用對男生的方式在賈梅面前打了個榧子,“算了,別傻了,別人會笑掉大牙的!”
“哪個不像你就說,我可以演得像的。”賈梅說,“讓我先練上三天。”
“好,一言為定,你要是演不像我就不奉陪了。”邱士力說。
“那好,但有個條件,”賈梅說,“假如我演得像了,你不能故意挑毛病。”
“我邱士力是那種人么?”他憤怒地問,像要打人似的,“你真惡毒。”
那天放學,林曉梅拉住賈梅,說現在少女隊風行,她們為何不組織一個?她只想勸賈梅別演那走路搖搖晃晃的老太太,說鮮花一樣的年齡干嘛要去演老人相。可賈梅堅決地搖搖頭,她按日報上寫的地址去找了那老太太。
老太太確實老極了,腰彎得像一張弓,穿著大襟衣服,找手絹要掀開衣襟摸里面的口袋。老太太聽說賈梅要演她,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菊花。末了,她還同意借一些行頭給賈梅:一個帽子,還有一個圍兜。
賈梅回家套上這行頭,對著鏡子模仿老人的舉止。正巧,賈里撞進來,他打量了她一眼,說:“您有九十歲了嗎?”
“沒有,才八十九歲。”賈梅說。
三天后,邱力士如期來到排演室,他看到的是一個腰彎彎的,走路顫顫的,說話啞啞的老奶奶。他用手摸了摸頭說;
“你吩咐吧,該怎么練?”
賈梅忍住笑,說:“你就按規定念臺詞吧。”
邱士力果真成了個本分的演員,該念“老奶奶”的地方他照念不誤。只是戲中有個細節;少年給老奶奶捶背,他怎么也做不好,扭著頭胡亂捶幾下作罷,而且下手極重,敲得賈梅五臟六腑都通通響。
“你敲痛我了。”賈梅說。
“這個,取消了好嗎?”他忽然用討饒的口氣說。
總之,在后來的排演中,邱土力像換了個人,不停地問這問那,很謙虛的樣子,根本不是個喜歡罵罵女生的憲兵司令。只是,每當有人在門外朝里張望,他就不由自主地站得直直的,有時還把手放在背后,大聲說:“我演戲,是為了娛樂娛樂,另外,增加點藝術細胞!”
演出開場前,兩位主角站在后臺等候出場,邱士力把手插在兜里,小聲說:“萬一忘記了臺詞,你就干咳一聲,我提醒你。”
“你全背出來了?”賈梅問。
“不,你看這。”邱力士伸出兩只大手,攤開了手心,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標滿了臺詞的提示,他笑笑,說:“男左女右,我把你的臺詞記在右手上了。”
哦,這個憲兵司令真是個細致、好心的人物。
演出總的說是很成功,只是出了些小小的偏差。因為賈梅一出場,臺下就發出陣陣笑聲,她緊張,因而念臺詞時嗓音就益發顫悠悠了,臺下的觀眾于是也就更歡呼雷動。邱士力倒沒什么怯場,也沒忘掉臺詞,倔頭犟腦地在臺中央,顯示了他的英雄本色。只是他被臺下的熱潮弄得滿頭大汗,性急火燎地去擦,卻忘掉手心的臺詞鋼筆印,結果,把臉弄成個花臉,像按上了一個個汗指印。
笑聲如潮,幾乎要把戲臺掀起來。邱士力愣了,有些陣腳亂了,他不懂大家為何突然像笑一個小丑。賈梅急中生智,對邱士力說:“好孩子,擦擦你的汗吧,”一面壓低聲音說,“臉上弄臟了。”
邱士力順水推舟,擦了把臉,才算把觀眾的狂熱壓下去了。除了編劇和導演,誰都沒察覺這是個臨場發揮,大家都覺得這個細節妙極了,恰到好處。
謝了幕,兩個人急急忙忙跑到后臺,邢老師早在那兒等候,見了賈梅,一把摟過她的肩說:“你的表演太出色了。”正在這時,林曉梅也迎上來,說:“賈梅,沒想到你渾身都是藝術細胞,快達到專業水平了。”
“這個嘛,”邱士力說,“我算懂了,女生中也有有本事的人。”
“什么?”林曉梅怒火萬丈,“這個真理你現在才領會?虧你好意思說!”
邱士力笑笑,完全像個好脾氣的男生。
本來,事情應該寫個大大的句號了,可偏偏又節外生枝。從演戲的第二天起,賈梅就榮獲了一個“天下第一老奶奶”的稱號,這還不算,大家看到賈梅同邱士力說話,就叫道:“看呵,祖孫情。”
賈梅倒沒什么,只感覺那些玩笑有點無聊,把一件很嚴肅的事弄得不倫不類;而邱士力卻大動干戈,聽到這議論就跟人吵,有時還動手推人。有時,當著大家的面跟賈梅說話時,就眼睛看著地上,弄得賈梅也覺得好像真有些尷尬似的。
有一天,教室里正巧只剩下賈梅和邱士力。賈梅就主動對邱士力說:“怕什么?讓他們說去,說累了,他們會停下的。”
邱士力睜著明朗的眼睛說:“有些道理。”可臉卻紅了。
正在這時,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喊:“邱士力,老奶奶來了……”這個一向鎮定的邱士力突然呆不住了,猛地逃出去,快得就像后面有追兵。
可這次,卻不是開玩笑,邱士力剛從后面溜走,老奶奶就從前面走進教室。原來,是團支部請她來談邱士力的事跡的,她想順路來看看邱士力。直到上課鈴響,邱士力才走進教室,這時,賈梅已和老奶奶談了好幾分鐘了。
事后,邱士力有些羞愧難當,總是避免同賈梅打照面,想不到,這種硬派男生害起羞來竟會沒完沒了。再后來,周圍的同學再也懶得提“祖孫情”了,有一天,邱士力沒頭沒腦地問賈梅:“你是不是會笑我沒用?”
賈梅說:“我一秒鐘內就可以答復你,這絕對不會。”
這一問一答之后,又是很長時間,邱士力看見賈梅就逃,友誼仿佛來不及續上就又斷掉了。這期間,邱士力不再說什么“頭發長,見識短”。許多女生都說是因為他評上了校“好少年”,懂得管住自己的嘴巴了,可賈梅覺得不僅僅如此,可究竟是什么原因,她一時也把握不住。
直到新學期開學,邱士力才常常同賈梅說話,當著她的面,他常說:“女生中也有好樣的,只是比例小了些。”賈梅笑笑,說“現在流行這么說——時代不同了,男女都一樣。”
十七、患難之交
林曉梅絕非一般的女孩,有人說她長得像超級影星瑪麗蓮·夢露,也有人說她才能不亞于撒切爾夫人。她五年級時就會說九百句英語,并且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:簡。總之,智商絕對是第一流的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賈梅和林曉梅名字中各有一個“梅”字,被男生們合稱為“二剪梅”,也不知什么意思,出典何處,反正,她們兩個都是班里弓!人注目的女孩,漂亮、朝氣、新潮,被稱為天生的幸運兒。
至于她們的私交,也好得令人嫉妒,同出同進,親密得讓別人找不到同她們接近的機會。開班會時,大家都說班里團結氣氛不濃,特別是有些女生,有點小團體主義,說到這兒,眼光就落在賈梅她們臉上。
賈梅不服,很想反駁,可林曉梅朝她使眼色,她說:“走自己的路,讓別人去說。”
不久,班委會綜合大家的意見,決定辦一份油印班報,叫“小苗”,專門刊登學習信息,或是同學們的心里話。當然,這是一件新鮮事,新鮮事總能使學生們激動,大家湊在一起議論紛紛,都說林曉梅是理想的主編人選。
林曉梅確實是個能寫一手好文章的才女,據說她三歲就會做詩,五歲會編故事,考初中時的一篇作文被收入《中學生習作精選》,總之,她要出山的話,報上的文章肯定會被潤色得像散文詩;況且,她的字暢滑秀麗,做作業時,各種符號都用尺量著劃,看她的作業本簡直是一種享受。
可是,林曉梅聽到議論,緊張得要命,說:“別瞎講,我不行的。”
起初,賈梅不在意,因為林曉梅向來喜歡擺架子,總把一切弄得像有人求她。可選舉“小苗”主編的前一天,林曉梅特意向大家說:“別選我好不好?誰不選我,我請誰吃冷狗。”
賈梅問:“被選上就那么可怕嗎?”
“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。”林曉梅說得很高深,“這種班報又費時間又沒什么大名氣,我不想插手。”
“如果大家信任你……”賈梅說。
“我說過了,我請大家——投反對票的人吃冷狗。”林曉梅說。
不知是她的態度激怒了大家,還是人人都想吃冷狗,那天選舉時,居然沒人提林曉梅的名字,仿佛她被大家遺忘了。倒是賈梅,名字幾次被提起,最后以多數票當選。
放學后,林曉梅果真買了些冷狗散發,她也遞了一根給賈梅,笑笑,說:“很抱歉,讓你當替罪羊了。這下,你會少了許多本該屬于自己的時間。”
賈梅說:“幫我出出主意吧,比方說,報頭該怎樣設計,還有,是不是該寫個編者按?”
“這你自己考慮吧,”林曉梅眉毛一揚,“主編就該有主編意識。”
從那天起,只要賈梅提起“小苗”,林曉梅就表示出毫無興趣。有一次,賈梅約她為“小苗”寫一篇東西,不料,林曉梅大聲說:“絕不!”
賈梅為此傷心,因為她們兩個的友誼幾乎擱淺了。賈梅是“小苗”的主編,有一陣,她幾乎把全部心思都撲在上面,改稿子,請人畫版樣,刻蠟紙,可是要當著林曉梅談到這些,她就會說:“別談它,即使它發行一千萬份,我也不會去看的。”
反正,談及別的,她們仍然是朋友,可話題一涉及“小苗”,她們就成了陌生人。所以,她們之間就得躲躲藏藏地說話,說著說著就會斷了線。
賈梅和林曉梅的疏遠引起了廣泛的注意。許多人分別去問她們兩個,但她們兩個的口徑不一樣,造成了兩個版本。林曉梅總是說:“沒什么不好,一切照舊,無可奉告。”而賈梅則老老實實地說:“我一點也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,我快急死了。”
對她們兩個的越離越遠叫好的只有一個人,那就是賈梅的哥哥貿里。
賈里一直諷刺賈梅和林曉梅親密得連原子彈都轟不開,說賈梅缺乏主見就是由于事事由林曉梅做主。現在這樣,才是一種進步。他見賈梅成天恍恍惚惚,總說沒人商量辦“小苗”的事,就說:“你去找杜小杜吧,她不會像林曉梅那樣見死不救的。”
杜小杜是賈里的同班女生,以瀟灑出名,她是那種說話時直視對方眼睛,談風犀利的爽快女生。可能是賈里向她傳達了賈梅的意向,當天下午,她就捏著筆記本找上門來了,開口就說:“我們能談談‘小苗’嗎?”
賈梅連連點頭,說:“我把設想講一講,你提些意見。”
“我當然要提意見的。”杜小杜直通通地說,“提不出意見實際上是沒有主見,是件害臊的事。”
賈梅說;“第一期想登一篇呼吁友誼的文章,另外,還有一篇關于書法的入門介紹,再有么,寫一篇去市場買菜的見聞。”
“就這些?”杜小杜說,“信息量太小,要有些超前意識,比如寫一寫拳擊大賽,寫一寫核污染,或者是太陽黑子。總之,要有新鮮感。”
“可是,稿子都已經寫好了。”賈梅為難地說。
“那么,即使寫這些老生常談的問題,也要有全新的角度,”杜小杜說,“比方說寫市場買菜的見聞,就得涉及一些生意經——看見好東西,要盡量挑毛病,這樣,才能壓價,這是一種老練。至于書法入門,寫了些什么來著?”
賈梅早已把經手過的文章記個滾瓜爛熟:“看書法先看點畫,如造房材料,筆畫要注意輕重緩急,另外,收筆也很重要。”
“就這些?”杜小杜說,“太入套了,缺少大書法家的魄力。”
“這一期月底要出的,來不及組織新稿子了,”賈梅說,“是試版。”
“別慌,”杜小杜說,“我保證三天內組織來三篇文章,一篇寫能源危機,一篇寫人的特異功能,還有一篇就評酸雨的危害。保證讓你試版時一炮打紅。至于原來的三篇文章,太一般了,先擱一擱。”
賈梅連連點頭,感覺杜小杜真是個俠氣沖天的女佐羅。
三天之后,杜小杜果然交來三篇文章,全是她寫的,化了名罷了,文章中新名詞頻頻出現,觀點新穎,材料翔實。她對賈梅說:“文字上我都處理過了,標點符號也考證了,趕緊刻蠟紙吧。”
“謝謝你。”賈梅由衷地說。
“謝就不必了。”杜小杜說,“我是想辦得品味高一些。這樣,我的意見你都清楚了?”
賈梅只有點頭的份,同杜小杜在一起,仿佛就變成了師徒關系,也就是說,杜小杜的見識、才華一上來就會把別人壓得心悅誠服。
放學后,賈梅留在學校刻蠟紙,突然,在鉛筆盒內發覺一張紙條:
要相信自己的眼光,不妨可以同時出兩期試版,讓大家比較。
石二
這個石二到底是誰?那一手仿宋體真帥,他的主張多妙呵,簡直像雪里送炭。看樣子,班里能人不少,有點藏龍臥虎。
賈梅帶著滿心的欽佩刻了兩份蠟紙。幾天后,試版的“小苗”報出來了,一出就是兩份,一份是賈梅的設計,另一份是杜小杜的專版。
兩份“小苗”出來的當天,反響就不一樣。那份賈梅編的有點供不應求,連高中部也有人來索要。三四天中,就收到了九十封表揚信,稱贊“小苗”寫出了大家的心里話;有的還來稿要求刊登,說友誼問題提得太及時,真想懸賞找知音;至于杜小杜編的那份“小苗”,卻像沒出一樣,反應平平。后來,杜小杜又化了個名,寫了得不到高層次的知音的苦惱,文章寫得調子有點灰,令人同情。
賈里是聲援杜小杜的,他說杜小杜的努力不容忽視。又說以普通讀者的身份要求刊登杜小杜的呼吁。賈梅征求了幾位同學的意見,他們有的說,杜小杜太自以為是;有的則說,杜小杜的意見有些代表性。賈梅很想聽聽林曉梅的意見,可是林曉梅對她的暗示不作任何反應。
好在,幾乎是當天,她又收到石二的信,照舊是仿宋體,是一篇反駁文章,說辦“小苗”就是要辦到大家的心里,而不是單調地介紹世界大事。
第二期“小苗”上,同時刊登了石二和杜小杜的文章。“小苗”一發出,來信就轟轟烈烈,全是寫給石二的,說他就是善解人意的知音。杜小杜也許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主見,又寫了一篇文章,說她不同意石二的觀點,可也不愿同石二打筆墨官司。一句話,她棄權了,表示再也不過問“小苗”的事。好在,讀者沒來信求她解釋酸雨或者核污染之類的問題,所以她的歇筆無關緊要。
關于尋找石二的呼聲越來越高,只有林曉梅對此無動于衷,當賈梅說起石二的出類拔萃,她總是說:“可能是旁觀者清吧。”
她一向不會很高地評價別人的,所以休想讓高傲的林曉梅說贊譽的話。不過,賈梅對石二已經難以忘懷了,她把他當成一個指路人,一個患難之交。所以,在第三期上,她刊登了《尋找石二》這篇文章,懇求大家幫助提供有關線索。
首先找上門來的是賈里的朋友魯智勝,他胖胖的,平日見了賈梅就沒話找話,而且多少帶點奉承的意思。他把賈梅叫到走廊上,說:“那石二,說不定就是賈里,他的仿宋體漂亮著呢?”
“是他?”賈梅說,“那仿宋體寫得好的人多吶!”
“還有一個證據。”魯智勝說,“關于那‘小苗’我就是石二那觀點,我曾經向他透露過,結果,他占為己有了。不過,沒關系,你成功了,我們都很高興。”
那個魯智勝永遠只會說可有可無的話,雖然聽得順耳,可不像提意見的話讓人感到難堪。賈梅走回教室,見林曉梅定定地看住她,就說:“我不怎么相信石二就是賈里,他只喜歡教訓人,不會像石二那樣好心。”
林曉梅說:“想當石二的人還不少呵!”
回家后,賈梅就想證實石二是不是賈里,不料他問了消息來源后,既不承認又不否認,只是一個勁地跟魯智勝通電話,在電話里稱對方是“造謠公司”,然后,掛了電話,對賈梅說:“魯智勝略施小計,想抬高他自己。”
“那么石二是不是你?”
“我希望是我,”賈里說,“可別把這希望傳出去,否則會得罪杜小杜的。”
男生就是比女生想得多,為了不得罪杜小杜,他情愿不站在自己妹妹一邊。這種人,絕不會是真正的石二。
石二的那個事一直懸在那兒,因為“小苗”報越辦越紅火了,所以石二就一直未出現。可賈梅格外想念石二,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站在她面前。轉眼到了元旦前夜,一幫子女生聚在一起,每人說一個新年的愿望。
林曉梅說:“愿新年里能長高十公分。”
簡亞平說:“愿新年能帶來一份好運氣。”
輪到賈梅了,一句話脫口而出:“我想早一點找到石二。”
后來,大家都散了。林曉梅在門口等著賈梅,說:“你真的那么想找到石二?”
“很想。”賈梅說。
林曉梅在門上寫了個“梅”字,說:“它就是十二畫,也就是石二。”
“是你?!”賈梅叫道。
“我是石二,你也是石二,”林曉梅說,“我不想過問‘小苗’的事,可看見別人亂指揮你,我就受不了,就那么簡單。”
賈梅沒表示謝意,那樣就太見外了,患難之交用不著客套,況且,相同的梅字,相同的石二。從此,石二就成了她們之間的秘密代號。再大的風浪,只要輕輕地一提石二,兩個人就會感覺像拉起了手,就那么玄。
十八、夢想成真
誰不想長成大人,約幾個朋友出門旅行?
那樣,就沒人催你九點半必須上床,也沒人說臨睡前不許吃甜食,總之,可以自由自在,不用做跟在父母身后縮頭縮腦的小姑娘了。
——摘自賈梅日記
初一即將結束。期末一門一門地考過去,弄得晚上做夢也會夢到考場。到學校取成績報告單的那天,賈梅看見邱士力扛了根釣魚竿,說一會兒就直奔郊區。
“我和宇宙要在那兒過三夜。”邱士力說,“找個稱秸卷當鋪蓋,天亮之前,捉蟋蟀是最好不過了。上次我一下子捉了十四個蟋蟀,還有一條青蛇……”
“遠不遠?晚上有沒有什么灌之類的小動物?像魯迅小說里寫的?”林曉梅問。
“在蘆蕩鄉,”邱士力說,“那兒黃鼠狼都有,聽說還有野狼。”
“真浪漫!”賈梅由衷地說,“我們跟你一塊去好嗎?”
“開什么玩笑。”邱士力說,“太危險了。蘆蕩鄉到處是蘆葦,還有野獸。”
宇宙插嘴道:“出門打天下你們女生可不行。”
林曉梅把賈梅拉到邊上,說:“我們自己組織一次,到蘆蕩鄉去。我看過報紙介紹,那蘆蕩鄉風景好極了,長途車直達。”
賈梅大聲叫好。十三歲的夏季只有一個,誰不想過得轟轟烈烈?賈梅早就向往能在外面露宿,抬頭望著星星,跟同伴們唱一夜的歌。
她們當場就約了簡亞平和王小明。王小明雖不是同班的,但是林曉梅的表妹,是個看起來軟弱實際上無所畏懼的女孩。四個人一商量,一致通過明天一早就去蘆蕩鄉,在那兒同邱士力會合,并且說,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
林曉梅被推選為臨時總指揮,她讓賈梅去找邱士力畫聯絡圖,吩咐王小明準備野餐的面包和防身武器,讓簡亞平去找兩塊大塑料帆布,她說萬萬不能直接睡在林秸堆上,那兒有蟲子。她見部下們都看著她,就補充說:“我倒不怎么怕蛇,就討厭小蟲子。”
簡亞平說:“這些事都容易的,我看最難的是你們這幾位小姐會不會變卦,你們還是先回家去跟父母攤牌吧。”
她們都有點唉聲嘆氣。賈梅說干脆逃出去,林曉梅說,我畢竟是獨立的,多磨些嘴皮準行。王小明是最硬的一個,說:“父母要是反對,我就絕食,我看過雜志,人餓一個星期死不了。”
“不,不。”大家都說,“絕食太嚇人了,再說你在家絕食,我們就只能三個人去了。”
“力爭和平解決,”王小明言簡意賅,“反正明天早晨六點,長途汽車站見。”
成績單很快就發下來了,賈梅看見邱士力在狠抓頭皮,想必考得一塌糊涂。她倒還好,從不對成績寄予很高的期望,有人說是不求上進,其實誰不想上進?只是這個世界總有上進的人,那也總有一般化的人,何必苦惱得死去活來?
糟糕的是,成績單不漂亮,無法開口向父母要獎勵,明天的經費也就在天上飛。所以,柳老師在談暑假注意事項時,她在用手摸口袋的硬幣。賈梅也許永遠難成富人,因為只要一有錢,她就會冒出許多花錢的好主意,所以,不像林曉梅,書包里就有大票子。
柳老師宣布結束時,林曉梅第一個跳起來,她對賈梅說:“我現在就去同媽媽談判,你什么時候談?”
賈梅說:“我不想談了,他們肯定不同意。”
“打退堂鼓了?”林曉梅說,“你干脆今晚就住到我家去,讓你那不開通的父母反省反省。”
“你別擔心。”賈梅說,“明天長途汽車站見。”
賈梅見邱士力把成績單卷成一支煙,插在口袋中,他好瀟灑,已經忘了這一切,咧著嘴,扛著魚竿,準備出門。她忙叫住他,說:“我們明天一早也去蘆蕩鄉,在那兒同你們會合。”
“去蘆蕩鄉?你們瘋了!”邱士力眼睛瞪大了,“報上寫著,那是自然保護區,蛇真的很多。”
“你們敢去,我們也敢去。”賈梅說,“到了那兒,怎么同你們碰頭呢?”
“這個……”邱士力吞吞吐吐。
賈梅笑起來,記得邱士力說過將來要躋身軍界,假如發布命令時也這么粘粘糊糊,那就太可怕了。她說:“那就在河邊見吧,你們多釣些魚,到時我們辦個野餐會。”
邱士力紅著臉說,“這主意不錯,不過……你們看了地圖嗎?蘆蕩鄉怎么個去法清楚嗎?”
“不難走,長途汽車站有直達車。”賈梅問:“咦,你們常去那兒,不是坐那車嗎?”
“嗯,這個……”邱士力說,“條條路通羅馬,有各種走法。”
賈梅滿腹心事地回到家,賈里已先到一步了,正在那兒給魯智勝撥電話,他們兩個太令人難捉摸,剛分手十分鐘就又有話可談,仿佛許多事當面不提,專門留著電話中談,而且,賈里電話在握時,喜歡踱來踱去,如果不聽他的談話內容,光看架式,準以為他在談公務呢。
“呵,我這成績還有什么好說的……”賈里說,“我今晚就向父母要錢,當然,我能那么傻,我可以找個理由……”
賈梅問哥哥賈里:“能借我點錢嗎?”
“絕不借你,”賈里傲慢地說,“你喜歡亂花錢,我不借你錢是為你好。”
賈梅一晚上門在那兒,心里真羨慕外國學生,聽說那兒時興打工,送報、倒垃圾都可以掙錢。不過,她并不想煩得太兇,煩也煩不出名堂,林曉梅有大票子,只要跟這有錢人同行,來回路費可以借她的先用。
第二天一早,賈梅就起身去了長途汽車站,臨走時,她悄悄地留了張紙條在電話機下面。到了長途站,發現那三個全都已經到齊了。
“自由啦!”王小明說,她是說去表姐林曉梅家才得已脫身的,要不,除非絕食,否則父母絕不會放行。她從家里帶出來一把菜刀,重得要命,刀背厚厚的,倒像一把斧子,她說:“有蛇來,我就砍。”
簡亞平帶了一書包的塑料布,說:“我們干脆把塑料布做個大篷,像暖房一樣。”
“呵!我們成了暖房內的黃瓜!”林曉梅尖聲笑道。
林曉梅笑了一陣,就說:“還是我最坦然,回家就對父母攤牌,他們見我決心已下,只能讓步。這是個輝煌的勝利……”四個人說了半天話,才想起該出發了。
林曉梅去買了四張票,說:“你們是現在給我錢還是回頭再給?”
大家都說:“等會兒再說。”
上了車,這四個人忍不住唱起歌來,好快活。車開得飛快,乘在上面,真像鳥在飛翔。突然,一部摩托車從車窗邊掠過,興高采烈的林曉梅一下子灰掉了,“糟糕,我們被人跟蹤了!”
“跟蹤了!”
“那騎摩托的是我爸爸。”林曉梅無精打采地說,“他肯定決定護送我們了,看見我們上了車他才直奔蘆蕩鄉的,唉,好沒勁。”
王小明說:“肯定我父母也知道了,否則他們不會笑嘻嘻地說去好好玩玩。我拿面包,他們也只當沒看見!”
一時間,這四個人都徹底沒勁了,好像被許多雙眼睛死死盯住,要不是車已經開出好遠,她們準會毫不猶豫地向后轉走。
就像老天存心要成全她們似的,那車開到下午突然拋錨了。司機說還有兩站就到蘆蕩多了,讓她們搭乘別的車。可公路上來來回回的車不少,但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。林曉梅一直板著臉生她父親的氣,說要想個策略反抗。
王小明說:“那就不去蘆蕩鄉了,讓你爸爸和邱全力他們一起釣魚吧,咱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玩吧。”
四處都是菜地,綠的、黃的,遠遠的有小河和桃園,風景果然不錯。林曉梅一咬牙,做了決策:“言之有理,走吧。”
賈梅說:“不太好吧,邱士力會在那兒等的。”
“有我爸跟著,他根本不會同我們一起野炊的,碰見了也沒用。”林曉梅說。
四個人沿著田埂走了一會兒,爬上了一座矮山坡,坡上種著樹,坡下有條靜靜的小河。她們坐在河邊的樹蔭下,把腳伸在河中,刮來的每一絲風都能吹透人心。
簡亞平說:“還有面包么?我餓極了。”
王小明說:“剛才路上都分光了。對,咱們去買點吧,周圍肯定有店。”
林曉梅一向是個極有經濟頭腦的人,她對錢很仔細,從不弄錯一分錢,所以她說:“我們得算一算錢,把回程的車票錢先留好。”
這下,輪到賈梅發呆了,除了林曉梅,她們三個都兩手空空。林曉梅說:“偏巧我把書包里的五十元大票留在家了,我出門不習慣帶很多錢。這樣,除去回程票,我們就沒有多少余錢了,只能再買幾只面包。”
大家都說足夠了,王小明還搬出理論根據,說一個人絕食一周是絕不會死的。有生以來,頭一回能獨闖天下,過一種從未有過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,大家都充滿激情,決定同舟共濟。結果簡亞平和林曉梅去買面包,賈梅和王小明就地挨著小河搭棚子,建宿營地。
等她們舉著面包趕回來時,天色都已晚了。據說個店在幾里路外,她們又走了許多冤枉路,要不是去時一路上在樹上畫箭頭,沒準根本回不來。
她們舍不得隨便吃掉僅有的幾個小面包,就忍饑挨餓,撿了些干技,架起了火。林曉梅帶著鹽和鍋子,從農田里挖了棵菜,說要給大家做美味的菜湯。可惜,菜是王小明去洗的,她不講究,結果菜湯里沙沙響,有許多沙。所以這頓想象中無比浪漫的野炊并不十分可人意。倒是看著小河靜靜流,聞著大自然特有的草木氣,心忽一下就歡騰起來。
夜漸漸降臨,在野外,星星特別亮似的,月亮也是那種畫中才見得到的帶暈的月亮,夜空黑黝黝的,十分神秘,沒有灌,也沒有青蛇,但王小明那把大刀卻一直在握,一有響動,她就提起來,像行刑隊一樣。
她們按自己的愿望,不睡覺,對著小河的月影唱歌吟詩出節目。時有細腿的螞蚱撞過來,引起女孩們快樂的尖叫,只是蚊子多得不可想象,躲進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內,又悶得連氣都喘不過來。就這么一會兒躲進去,一會兒跑出來,談一會兒話,間雜著對蚊子的咒罵,一直到午夜一點才感覺乏起來。
王小明自告奮勇當護衛隊,說萬一有蛇,萬一有壞人。可說話時,她連打了三個哈欠。最后簡亞平提議兩個人一組,每組值班兩小時。于是就像男孩那樣扔錢幣來決定,結果,賈梅和王小明先值兩小時班。
她們坐在那兒,其實也沒說什么秘密話。看著河面的月影花花地閃亮,聽著昆蟲婉轉的鳴叫,賈梅簡直為那兩個熟睡的女孩惋惜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忽然極想在樹上靠一會兒。當她想坐起來時,天已經大亮了,所以她索性又在河灘邊躺下來,真沒想到,躺在鄉野中,更能享受到初醒時的慵懶和安寧。
太陽露了出來。林曉梅第一個跳將起來,說:“我睡了有一個世紀了沒有?為什么不叫我們值班?”
王小明握刀的手這才松開說:“只有這把刀值了一夜班,我和賈梅都睡覺了。”
這四個女孩,相互看看,都笑起來:都衣冠不整,頭發上夾著草根,更可怕的是臉上身上讓蚊子叮了許多小包,顯得慘不忍睹。
這個千載難逢的露營還有個別致的結尾。
賈梅她們一行餓著肚子剛走上公路,有個民警就跑過來詢問道:“你們叫什么名字?”
臨危不懼的簡亞平叫道:“哦,我們可是守法的。”
民警問清名字后,像對熟人一樣說:“請等一下,我找車送你們回家。”他舉著對講機,說了幾句。一會兒,一輛警車飛馳而來,車上下來的是賈梅的父母兄弟,還有王小明、林曉梅的家長,甚至簡亞平的姑媽,他們顯得神情疲憊,仿佛也在露天宿營了。一見面就大叫:“你們怎么能自作主張?”
警車送大家回家,幾個女孩聽著家長們說怎樣心急火燎地報了案,怎樣徹夜沿公路搜尋,聽著聽著,像快要入睡前聽催眠故事似的,她們的頭一點一點,一會兒又進入了夢鄉。于是家長們就嘆息了一聲:“算了,她們畢竟是孩子。”
除了挨一頓嚴厲的批評外,賈梅還得到了幾個收獲,首先是賈里向她表示,以后只要她需要,他一定把錢借給她,就因為聽說她沒錢換了餓,他難過了一夜。能隨時貸款,這使賈梅蠢蠢欲動,她早看中一本講冒險旅行的書,正愁手中拮據……
其次是,他收到了邱士力的一封長信,他說他沒想到她真那么有膽量,其實他從未去過蘆蕩鄉,只是聽說有那地方。他扛著釣魚竿是到街心公園的小河里碰碰運氣。另外,他還談了一些看起來平常但讀得仔細的人不會忽視的話。在長長的炎熱的暑假中能收到一封長長的信,同時還能給一個坦率熱情的男生一封長長的信,這難道不值得高興?
這次郊游仿佛沒什么驚天動地,一下子就翻過去了;又仿佛留下了終身難忘的東西;像奇跡,卻又有點平常,說浪漫又有些遺憾,反正,與原先的設想有點走樣,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滋味,這也許就是賈梅告別初一時的新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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